“世界上有两种黄昏,一种是别处的黄昏,一种是上海滩的黄昏。”
小皮匠十八九岁年纪,瘦得像宋画里的傀儡骷髅,唯有一双眼炯炯有神,好似南梁张僧繇作画时先点了眼睛,怕绘了龙身破壁飞走,所以换个人身凑合。此时此刻,他坐在兰心大戏院门前等生意,看着华灯初上,忽然便想起上头那句话来。
讲这话的是个尖头曼①,穿长衫,踩洋皮鞋,因微醺而眼神惺忪,讲话带着有韵味的甩腔。小皮匠鞋擦得老好,也喜欢与客人攀谈——一来擦鞋委实无聊;二来若讲起人生故事,他常能掰出几分道理,客人觉得投机,往往会多撇下几个铜板,干一份活计,挣几份收成。天长日久,小皮匠便练出一套话术,但见路上有怅惘失意的人,总能想法子拉过来擦擦鞋子,然后挖一段人生坎坷的评弹出来。
可偏偏那次醉酒的尖头曼没心思与皮匠对话,他盯着街上行经的美女,嘴里吐着合辙的诗情,还没等擦完第二只鞋,便匆匆抛下个铜角子,嘻嘻笑着,扬长而去。
尖头曼没留下故事,却留下一句醉话。小皮匠回味良久,竟觉得诚然是哉,世界上确只两种黄昏,一种是别处的黄昏,一种是上海滩的黄昏。黄昏的上海也是顶好做生意的地方,车如流水马如龙,满街流淌的尽是故事。
这是民国二十二年的夏天,广播里女音甜美,宣告四海升平,墙角却贴着将军泣血手书“还我河山”的募捐海报。小皮匠选在褪色海报下支起摊子。这里紧挨兰心大戏院,既是交通要冲,又不影响市容,是老好的黄金位置——想做生意,头一桩事便要脑子灵光,选对地方,便能事半功倍。
太阳坠去苏州河的水湾里,氖灯亮在大剧院的门楣上。电车当当响着从街上经过,一群卖报孩子撵在后头。车甫一停稳,红唇皓齿的小姐妹、腔调十足的司递克②、油头粉面的白相人③纷纷搀着车扶手,跃到水门汀路上。报童们像嗅到蜜的蚂蚁,一团团挤上去,挥动报纸,跳踉三尺高,朝他们尽力吆喝——
“号外号外!冯焕章通电全国,辞去抗日同盟军司令一职!”
“号外号外!阮玲玉离婚案再起波澜!张达民意欲提告到底!”
“号外号外!蜜丝佛陀④设计师来沪!于先施环球百货为顾客现场化妆!”
小皮匠顶厌烦这群报童,他们赤脚聒噪,只会阻挡营生,好在几辆奥斯汀轿车鸣着喇叭,冲散人群,停在大戏院门口,司机一路小跑绕过去,拉开后排车门,几位太太小姐穿着荷叶袖旗袍,踩着高跟鞋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