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天木睚的手常年是冰冷的,和那门外的冰雪几乎无异。所以苛萨辛总是备好手炉给木睚,看着木睚手里小小的手炉也就知道了苛萨辛的一片良苦用心。
被手炉热起来的手被大巫师拿了起来,一块端端正正折叠好的布料被放置于手掌心。这布料虽然是从大巫师怀中取出来的确依旧是毫无温度冰冰冷了的。
鲜红的颜色透过布料若隐若现,木睚还没有打开看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心里却已经乱的不行,这不会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东西,他在心中祈求着。
接过布料之后木睚将手里的小暖炉递了出去,苛萨辛小心翼翼的接过将手炉捧在自己怀里。可是神情却从没有从那白色的布料上移开过。
木睚小心翼翼的的把那布料折开一下,两下,三下,四下。这才将他完全展开。
这布料摸起来略有些粗糙,不是什么上好的料子,应是寻常老百姓家的粗锦。可是这料子上却有着淡淡的香气,可见主人平日里十分爱惜这衣裳。
白色的布料,红色的字迹。木睚上上下下阅读了好几遍,却打心里不想看懂这遗书在说什么。
“我与瞻儿本是已经劝说殿下饶曲先生一命,谁料赶到偏殿后曲先生早已上吊自缢。只在身上搜到这遗书,厓王殿下切莫太过伤心,也算是成全了曲先生一片痴心罢。”
说出这样的话,就连大巫师都觉得是于事无补,她的声音很小很细,很温柔很无奈,像是溺爱孩子的母亲在尽量的哄骗着自己的孩子。
木睚缓缓的抬起头来,他将那遗书小心翼翼的按照原来的痕迹折叠起来握在手中。金色的双眼看向大巫师,但是里面却写满了愤怒和失望,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悲伤。
他没有大哭大闹,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他还在尽量的掩饰自己真正的心情。木睚笑了,可是笑容里却是满目的苍凉。他将那血书托举起来挪到了大巫师的面前,唇齿轻轻开启,声音跟着他的双手一齐颤抖“那先生的死,应该谁来负责?”
“不是你,也不是陛下。”,大巫师白惨惨的面具后面传出冷冷淡淡的声音,正是这份冷淡让木睚心中更觉得伤痛,这天下除了自己没有人会为曲先生真心感到难过。
他的死亡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不足一提的蝼蚁,人的性命向来都是如此不值钱。
“那他活该咯?”,泪水从木睚的眼里夺眶而出,缓缓地划过脸颊和下巴最后打在衣领上。
“死亡是他自己的选择,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与其将百灵鸟关在金丝笼里不如放他回到草原上。”,木睚现在脆弱的就像是一个小瓷杯,一不小心打翻坠落就会四分五裂,大巫师尽量让自己说话温柔一些以免刺激到他敏感的感官。
面前的脸上写满了防备和不信任,她要如何才能将他挽回?
“都是本王的错,若本王不带他进詹王府不带他进宫曲先生也不会被魔鬼缠身,从而丢了性命。都是本王的错。”,这话说来说去还是木睚心中的自责难以散去。
他将那布料又展开,看着挚友留给自己的最后几句话。他面上的表情好似夏季的花园,一会落泪似八月梨花,一会微笑如七月海棠,一会又绚烂若烂漫牡丹。
“错的不是你,是天家的颜面,是小女子心中的自私。与其在这里责怪,不如去惩罚那有罪之人。曲先生是自缢,陛下只是给了他一条无可退缩的路,其实未尝不是他故意将自己往绝路上逼。惩罚皎月,不是为曲先生报仇,而是单纯的让她付出任性的代价。木睚,眼泪是懦弱无用的,挽回不了任何东西,今夜之前,人性允许你懦弱流泪,等明日黎明破晓,太阳照常升起,你就要忘记夜里的悲伤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见到木睚悲伤流泪,甚至怀揣着小孩子一般的任性倔强,大巫师的也是十分的难受。
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事情要比看你所爱的人痛苦要来的纠结,绝对。
问题往往就出在没有换位思考之上。现在木睚在和大巫师讲感情问题,而大巫师却非要和木睚谈前途光明。
这难免的就让木睚对大巫师越推越远,眼前的这个生物甚至都不能称之为人。她没有感情,眼睛里面只有利益。她可以有心计有城府,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一笑而过快速的振作起来。
但是木睚不能,他的胸膛里跳跃的是肉长的心脏,而不似她一样胸膛里冰冰冷冷没有任何动静。
木睚的脚步往后退了两步,方才他快步朝着大巫师走来,眼里写满了希望和渴求,只希望他能帮助自己,借一处港湾给自己依靠。那转瞬即逝的温情瞬间在此时此刻完全消失,金色的双眼里写满了厌恶和畏惧。
“你能,我不行。本王真是愚蠢,居然和一个没有心的怪物谈人与人的感情?呵,可笑至极。”
“你若真觉得我是没有感情的怪物为何要来寻我?你心里知道的,我也是有心的。起码对你,对木瞻,对柔荑,都是有的。”,不得不承认大巫师感到很挫败,有时候别人将你抬得太高忘了自己也是个人,也会感到沮丧和难过。
“你连真面目都不敢展现出来,何谈真心?”,大巫师的话却是叫木睚有一些动容,虽然她阴险狡诈,但是不得不说大巫师却是是在暗中悄悄帮助自己这些徒弟。木睚不是个不知感恩的人,但是她的不坦率却始终难以让人耿耿于怀。
白惨惨的面具冰冷又毫无声息,大巫师沉默了。
此时此刻面具后的那张脸是什么表情呢?是伤心还是沮丧,又或者是在偷偷的嘲笑他们这些无能的人类。
“你想撒气便撒气。我不会放在心上,只是谁对你真心好你一定要清清楚楚。”,人在极端情绪上的时候是不会讲道理的,即使是木睚,或许从始至终都是大巫师将他看的太高,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罢了。
“真心对本王好?你么?本王可不这样认为。你的殷勤,你所谓的暗中相助斗不过是通过我们这些可怜的皇子打的你死我活从而满足你心里的无聊罢了。活生命对于你而言满场又枯燥,其他人都不过是你寻开心给这无聊的日子打趣的玩具罢了。别否认,你若是连这种担当都没有本王会对你更失望。”,木睚就是要骂人。
越是对着大巫师这张面具他就越是生气,气她的隐瞒气她的欺骗。时至今日她依旧是带着这幅白惨惨的面具行走在世间,为祸人间,曲先生的死亡在她的心里就像是一颗小石子丢入大海,掀起不足为提的涟漪而后毫无踪迹。
曲先生不是所有人的朋友,和大巫师的交集也不多,他不为之难过木睚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气的是他甚至不允许自己为挚友的死亡而难过,就算他今日站在自己面前简简单单的不走心的说一句“不要难过”都会比说出这些话让人舒服。
“你总觉着我是个怪物,没有心不会难过。你又何尝真的了解我?总是怪物怪物的叫我,我不会伤心的么?既然厓王殿与我不是真心相交,那么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意义。今日我就收拾行囊启程继续逍遥快活去,免得留在殿下身边给殿下添堵。”,这次大巫师是真的生气了,平日里拌嘴她从没有放在心上。
他不尊敬自己总是恶言相向,但是大巫师知道是因为他自己心中憋屈无处发泄。把自己包装成恶人就是他对自己仅剩的尊严的保护,但是今日他所说之话语实在是让人感觉心寒。
从两人见面开始木睚都没有表现出自己情绪崩溃,他的语气很平没有大吵大闹,其实也是他在极力的压抑自己的情绪,但是人若总是压抑自己总有一日会如火山爆发一样迸射喷发出足以烧灼自己的岩浆。
“不送。”,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木睚就这样回复了大巫师。
他本就是一无所有,也从不害怕再失去什么。
木睚绕过大巫师快步朝着院子的门口走去,他不想再看到眼前之人,木睚心里此时此刻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斯人已去不可挽回,他会愚蠢的一直消沉下去,他要坚强起来走完自己剩下的路。
柯萨辛小声的互换木睚,但是木睚却每一步走的都很坚定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看着主子离去的背影,在看看孤零零站在原地的大巫师,柯萨辛还是心软的留在原地,她局促不安的双手握住,那双金色的眼睛和她主人相比有过之而不及,里面更多的是善良和纯粹,没有木睚那般复杂。
“大巫师,主子正在伤心的时候。说的话都是气话,您可不要当真,主子和詹王殿下还需要您左右辅助。他是小孩子心性,您大人大量不要计较,要走这样的话您可不要再说了,您若真走了,主子也会伤心的,虽然他不说,但是他是您从小带大的孩子,您比谁都了解他嘴硬心软不是么。”
“我自小教导他十几载春秋,你不过跟在他身边几月,怎么反倒看起来比我更了解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大巫师都被自己吓到了。这话酸溜溜的好像是谁家的醋坛子被打翻了,再加上自己情绪稍微有些激动语气也很不善,脑子里越发的混乱起来。
然而柯萨辛对于大巫师这酸溜溜的话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莞尔一笑风轻云淡丝毫不在意大巫师言语之中的挖苦。
“您是师傅,又都是男子。平时您和主子在一起说的更多的是对错而愿意与否。小女子的眼界很短小,但是却更容易看清楚身边人的心思。大男子的眼光太远,只看得到江山的壮阔。所以柯萨辛比大巫师更清楚主子的脾气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柯萨辛的脾气大巫师今日是彻底服气了,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温婉善良的女子?跟她相比自己简直自私丑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在出来。
可是越是看柯萨辛如此从容大方她心中就越是生气,非要说出更加难听的话来故意想惹柯萨辛生气,也不知道是自己天生恶人还是如顽童一样不知轻重。
“你主子这驴脾气都是被惯出来的,没有人在他心里是特殊的,你我包括曲先生都不过是哦他生活的添色玩具。归根到底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大巫师心中还是气不过,她最生气的就是木睚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从不把他温柔的一面展现给自己。
或许她和曲先生和柯萨辛还是有本质上的不同,起码在他们二人的面前木睚还是个温柔之人,而对自己却从没有过好脸色。
想到这里大巫师就越发的觉得自己很是悲哀,她好像一只追着肉骨头跑的狗招人厌烦,又不知廉耻。
“惯着就是爱着,大巫师爱着自己这个徒弟才会惯着,被偏爱的孩子总是有恃无恐这您心里是明镜似的。正如大巫师所说,柯萨辛跟着主子不过短短春秋冬,十几载的年前那都是大巫师相伴左右,归根结底这惯着主子的还是大巫师,这错啊是您惹得。”,柯萨辛轻轻地抬起手遮挡住下半张脸悄悄地笑了起来。
女子娉婷浅笑如落雨打杏花,颤颤枝头莹莹可爱。
这女子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三言两语将为难幻化做轻松的闲聊。自己对着柯萨辛撒脾气她肯定是知晓的,但是偏偏就爱峰回路转用这软袖化解你的利剑。在加上避重就轻的谈话技巧和略带撒娇服软的说话情绪,做女子的能做到这种境界,什么样的男子恐怕都会对她温柔以待。
刚刚在木睚那里受得气现在已经消了六七分,大巫师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方才是不是对柯萨辛说话太冲了让她会对自己有不好的印象。
“主子现在虽然已经封王,但是依旧身处泥潭。还望大巫师多加扶持,大巫师可切莫在说出离去之言。主子打心里还是想要大巫师留在身边的,前些日子主子亲自去宫里请大巫师回来已经是放下身段,说什么他人委托那都是放不下面子的借口罢了。今主子拂袖离去定是气大巫师要将他置之不顾,您若真走了他指定比谁都要后悔。”
这几句话听起来格外的舒服,现在好了大巫师连那三分的气都没有了。木睚这死鸭子嘴硬的个性她也是清楚地,柯萨辛分析的是头头在理,自己若是还抓着气不放那不跟她那主子如出一辙别无两样了么?
“主子还是年少轻狂,大巫师历经沧海,切要多多担待。这是这些时日就莫要再和主子正面相刚了,等些许时日,气散了,情绪淡了。他必然不会再提让大巫师离去之事。”
身边能有如此一朵解语花大巫师心中暗自羡慕不已,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柯萨辛,这些年在中原她已经是变得和中原人越来越像。说话温柔似水却字字珠玑,处事不惊条条有理完全没有了以往在沙漠之中那副凶悍蛮人的模样。
当初自己将柯萨辛捡回中原的时候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眼里充满了倔强和灭天傲人的气势,而现在金色瞳孔的小豹子变成了含着琉璃珠子的解语花。
将她放在木睚的身边究竟是对是错大巫师心中开始有了犹豫。
虽然柯萨辛主动留在原地调解大巫师和木睚之间的心结,但是啊她那眼神却总是忍不住的往木睚离去的方向看过去,很显然心中还在挂记着自己主子。
大巫师无奈的摇摇头默默叹息,屈服的软下语气来“且去追你主子吧,我这边没事了。”
“那柯萨辛告退,大巫师切莫多心。”,这边大巫师刚刚松口,柯萨辛就语速很快的答应下来,甚至是刚说完前半句那身子已经调转面向朝着她主子去了。
曲先生这个人活着和死了之后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府里的厨房还烧着同样的饭,宫里的除夕夜晚宴还在紧锣密鼓的张罗。只是詹王府里少了那个自弹自唱的美妙曲子,王府管家经常带着酒去和曲先生的管家白天夜里的买醉。
伤心的人只有三个,除了老管家以外就只有木睚和皎月了。
曲先生是秘密被处死,尸首若是交给宫里处理那就是乱葬岗随手一丢,自然木睚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大巫师和皇帝求了曲先生的尸首又吩咐木瞻去安排丧事。这事叫木睚对大巫师的态度稍稍有所缓和。
当夜夜班三更一辆马车便悄悄地从侧门将曲先生的尸身运出了宫。
这皇宫他一辈子来过两次,第一次有贵人相助可全身而退,第二次却是有去无回。
若说人各有命,在这年关将至的时节曲先生终究是踏雪而去,没等到新采下的龙井,也没等到澄阳湖大闸蟹的高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