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11 / 1)

路有贵坐起身,喝了口茶,点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王家风光了这么多年,已经是大造化。老爷子的行事做派,咱不去评论,但他年纪一大把了,也该把位置让给别人了。”

这大概是府中大部分家生子出身的管事的普遍想法吧?春瑛这几年没少听人议论,又跟南棋、十儿亲近,对王家的事还是有所了解的。从老侯爷年青时算起,王家在总管位上已经超过五十年,又把持着人事大权,在侯府中的势力根深蒂固,小一辈的主人见了王总管夫妇,都要恭敬问好。做仆人做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巅峰了。

但就因为这一点,侯府的新主人对他们很有忌惮之心,加上王家家族庞大,害群之马不少,嫡系又总是为自家的利益盘算,甚至插手侯府继承人的选择,侯爷但凡有点自尊心,又怎肯放任他家继续乱来?只不过老太太对王家依然信赖,又有多年主仆情谊在,侯爷不好明着贬斥,才会示意妻子慢慢提拔新人,更换府中管事,好减弱王家人对侯府的影响力罢了。王家大概心里也明白,所以这几年非常乖巧,简直就到了无论侯爷和太太叫他们做什么,他们都照做的地步了。可惜还是未能改变主人们的心意。

春瑛低声道:“爹说都是。其实王家风光了这么多年,又在外头买了宅院,家里还有田地商铺,除了奴籍,就跟外头的殷实人家没什么两样了。这般富裕,他们却还是死抓着总管位子不放,不肯让位,怎叫人心里不犯嘀咕?他们大可以自赎出去,凭老太太跟王嬷嬷的主仆情谊,绝不会不肯的,到时候,王家人自过舒心日子去,府里又有了新总管,不是皆大欢喜么?他家怎就这般固执呢?”

路有贵笑道:“你小小年纪,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门道?王家是有宅子有田地不假,但那都是以府里的名义买下的,不然光是那税金,就能让他家每年少赚一大笔!如果自赎出去,这些产业多半就要归府里了,他家哪里舍得?再说,有了侯府总管的名头,在外面也没什么人敢欺负他们家人,这样的好处,怎能白白放弃了?”

“难道大祸临头,也不肯放弃吗?”春瑛蹲在长椅旁道,“爹,我觉得他家就是舍不得那些产业,不甘心一无所有地离开侯府,才不肯自赎的。不然,他家就算赎出去,老太太也不会跟他们翻脸,靠山还是有的啊?所以我想说,如果王家不是舍不得那点税钱,非要把产业放在侯府名下的话,今天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什么动?”路有贵没听清楚,“你的话虽有些道理,但也不全对,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春瑛轻咳一声,笑道:“不管有没有那么简单,我们家都要吸取这个教训!爹,连王家这样的人家,如今的处境都这么艰难,更别说咱们路家从前还吃过大亏。这几年你经营绸缎铺子,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我就怕别人看了眼红,会给你使绊子,到时候,运气好的,爹丢了管事的位子,还能在府里寻份差事,咱们家继续过从前那样的清苦日子,要是运气不好……”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然后摆出一副惊恐的神色:“我们会不会过得比你小时候还惨?!”

路有贵抬手重重叩了她脑门一下,没好气地道:“说到底你就是想劝我脱籍是吧?!你这丫头怎的就这般死心眼呢?还好意思说人家王总管?!王总管再老糊涂,也没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出府去受苦。”

“爹!”春瑛挽住他的手臂撒娇道,“哪个要你脱籍了?你如今管事做得好好的,家里又富裕许多,我难道是傻子?会叫你白白将好处让给别人?”

这话倒让路有贵糊涂了:“那你想说什么?那后路又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春瑛凑近了他的耳边,“咱们私下买些田产房产什么的,不让人知道,要是将来出了什么事,也不至于两手空空,真要是被逼急了,就想法子自赎,脱出身来,也不愁过不了日子。”

路有贵闻言沉思片刻,叹息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家里好,但这法子行不通。我们为人奴仆,家中一草一木俱是主人所有,就算瞒了人,把产业的契约文书藏在家里,也保不齐不会被搜出来。当年你太奶奶把嫁妆和私房藏在密室里,也一样被搜走了。真要有那一日,还是一场空。”

春瑛哂道:“爹真是糊涂了!你忘了姐姐已经不是侯府奴婢了么?!”

路有贵猛地站起,惊喜地望着小女儿:“说得是!我怎么就忘了!”

春瑛笑道:“爹是习惯了吧?总想着姐姐是在老太太屋里侍候过的,却忘了她早已不是侯府里人了。”她扶着父亲重新坐下,柔声道:“爹,姐姐的孝心不用说,姐夫的品性为人,这几年咱们也看在眼里,要是把契约文书什么的藏在他家,侯府的人要搜,也不能搜到那里去的!一笔银子放过去,真要出了事,他们也有钱赎我们。你说是不是?”

路有贵连连点头:“这倒是。你姐姐刚嫁过去那年,他们家附近有个疯子,拿了菜刀跑到市集上胡乱砍人,正巧你姐姐姐夫在那里,你姐夫二话不说就替你姐姐挡了一刀,虽然只是小伤,足可见他的真心。再说这几年,他对我们家也是没话说。光冲这个,我就敢放心将身家都交给他保管!”

春瑛暗暗放下心头大石,笑道:“爹,其实这都是最坏的打算,事情多半不会到这一步,只不过未雨绸缪罢了。横竖这几年家里的银子越来越多,除了把房子重新粉刷过,换了几样新家俱,每年多做几身衣裳买几件首饰,咱们就没什么花费了。娘想要买人买马买车,爹都怕别人眼红,不肯答应。银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悄悄儿置了产,每年还能生些银子出来。若没空打理,就托给姐夫照管,顶多每年的压岁钱给丰厚些。将来你和娘年纪大了,卸了差事,也能享享清福,小虎要是没轮上好差事,吃穿也不用愁了,您说是不是?”

她说一句,路有贵就点一次头,听到后来,越发觉得小女儿的算盘打得精:“这个主意倒好。从现在开始置产,等将来你弟弟有了出息,赎身出去,有家有业的,我和你娘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了。”说罢又抬头望望春瑛,慈爱地笑道:“等到你出嫁时,多些嫁妆,婆家也不敢小瞧你。”

春瑛万没想到他会说到自己身上来,又没法让自个儿脸红,只好干笑道:“爹,别打岔,咱们在说正事呢!”清了清嗓子,道:“说起小虎,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他今年有六岁了,在家里学了两个字,会点简单算数,背个三字经什么的,好像不太够。姐姐家里雇的那家人,不是要把两个孩子送到书塾里去吗?不如把小虎一起送过去吧?他们几个人彼此有照应,小虎又能多学点东西,想要有出息,还是得从小学起。”

路有贵皱皱眉:“这到罢了,只是前儿你二叔他来,曾提过孙少爷今年四岁,侯爷有意要他进学了,正要挑人侍候呢,叫我将你弟弟送过去。你弟弟年纪虽小,却还算伶俐,跟在孙少爷身边,请的先生想必比外头的要强。”

春瑛心中警铃大作:“不行呀,爹!要是送进去了,以后小虎就离不了孙少爷啦!”

“我也是这么想的。”路有虽很同意女儿的说法,只是他想的似乎是另一回事,“大少爷迟早是要分家出去的,跟着孙少爷,不如留在府里有前途。因此我还在犹豫,并没答应你二叔。”

“我不是这个意思。”春瑛想了想,才道,“跟在少爷身边当小厮,就算是伴读,学得再好先生也不会用心教的,如果少爷犯错,说不定先生还会将小厮当成替身,狠揍一顿呢!以后少爷大了,小厮也变成了长随,不知要熬多少年,才能当上管事。照这么着,还不如让小虎再大几岁就到店里给爹打下手呢!将来接手铺子,不是比做小厮动不动就挨骂挨打强?”又压低了声音,“而且,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将来要让小虎出人头地么?”

路有贵沉吟片刻,点点头:“好吧,既这么着,我就回了你二叔。他说了今晚要再来的,他一向疼你,记得帮爹多说两句好话,免得他生气。”

春瑛连忙答应,又加上一句:“我在里面听人说,二少爷就要回来了,很有可能是要办喜事的,娶的就是那位梁小姐。我怕这回二少爷又要得意起来了,爹觉得我要不要提醒二叔一声,叫他让大少爷小心?”

“那就说吧。”路有贵皱着眉道,“怎的我没听人说过?不但大少爷处,小陈那里也得提醒一声才好。唉,这位少爷怎的就不敢消停?!”

春瑛笑着附和,引他说些店里的闲话,等到母亲给弟弟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出来,便问起姐姐的近况,又考察小虎最近学的东西。她一边愉快地陪着家人聊天,一边放下心中大石,只觉得最近的日子真是再顺利不过了。

而与此同时在侯府中,三少爷李攸却觉得最近的日子真是太不顺利了,明明外头的形势大好,家里却丝毫不得安宁。他想不明白,母亲究竟在想什么呢?她不是该以父亲与他的利益为优先的吗?他是如此地讨厌曼如,为什么就是没法摆脱她呢?

李攸盯着母亲慈爱的笑脸,心里纠结万分,在回答了她一系列关于他起居饮食学习健康的问题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问道:“母亲……我屋里那只镶银的檀木盒子……是不是在你这里?”

“镶银的檀木盒子?”安氏有些不明白,“你说的是哪一个?”

“就是……装了我屋里丫头的奴婢文书的那个。”李攸瞥了屋外一眼,“是曼如拿走的吧?她哪儿来的胆子?拿了我的东西,居然不跟我说一声?!”

安氏听了儿子的话,却呵呵笑起来:“她是昨儿拿过来的,缘故也跟我说了,你一天到晚都跟在你父亲身边,兴许她是没来得及跟你说?回头我替你教训她!”

李攸皱眉:“缘故?什么缘故?任她有再大的理由,也不该瞒着我!”

“你这孩子!”安氏嗔怪地盯了他一眼,瞥见门外已经跪在地上的曼如,笑道:“她是见你悄悄收起这几张契书,生怕你是被人哄骗了,叫那几个丫头得了好处去,才将东西送过来的。我知道她定不是有意瞒你,只不过是一时没来得及说罢了,你近日忙得连陪母亲吃顿饭的空闲都没有,哪里还会听她说话?快别气了,难得这丫头是真心为你着想。”

李攸笑得有些讥讽:“原来如此,我竟不知手底下有这样忠心的丫环!不过她若真有心要说,几时不能?我每晚都要回院里看书睡觉的,她可没少唠叨!更何况,她本就不该拿!主子的东西,不管是什么缘故,她一声不响地拿了,就是不该!若不是我今儿一时心血来潮去看,还不定几时才发现呢!这样想来,我屋里的东西,她爱拿什么就拿什么,要是被猪油蒙了心,把些古董珍玩拿出去换了银子兜进自个儿的腰包,我还做梦呢!”

曼如惊恐地在屋外用力磕头,哭道:“三少爷明察,奴婢绝没有这样的想法!”

“当真没有?”李攸挑挑眉,“那你这几年里,每次回家带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你真当我不知道呢?!”

曼如哭得更大声了:“冤枉啊!三少爷,奴婢真的没有!回家带的不过是几样自己做的针线,奴婢的寡母独自在家,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使,奴婢要侍候三少爷,不能留在她身边尽孝,才想多做些衣服鞋袜……”顿了顿,哽咽道:“奴婢的确是使了院里的针线布料,奴婢知错了,求三少爷饶命!”

李攸并不回答,只是翘起嘴角睨她。安氏皱了皱眉,斜了芍药一眼,后者细心一想,便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安氏听了,眉头皱得更紧,不满地看着曼如,斥道:“哭什么?!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难不成还会冤枉你?!还不快下去反省?!”

曼如慌忙磕了几个头,退了下去。安氏喝了口茶,才微笑着对儿子道:“好了,谁没有几样毛病?小便宜人人都贪,但偷了主子屋里的东西出去卖钱……这种事她还做不出来。我知道你心里恼她,可也没必要安一个无须有的罪名在她头上。”

李攸撇撇嘴,偷偷看了母亲一眼,有些泄气,然后才正色道:“母亲,我长了这么大,性情如何,母亲还不知道么?说我会被自个儿的丫头哄骗?也太小看我了吧?那几张契书,我是有用的,才会特特叫平安替我寻出来,母亲,你就还了我吧——”

他拖长了声音撒娇,看得安氏直乐:“你这小子,又要玩什么花样?”笑闹归笑闹,但笑闹完了,她还是不会让儿子偏离自己的想法:“你想玩什么,尽管玩去,但这些家生丫头,都是家里养了许久的,正是得用的时候,我可不会让你把人玩坏了。你要做什么,叫平安到人市上,花上二十两,管拉一车来!但家里这些,你不许动!”尽管她溺爱孩子,但有些规矩还是不能违反的,侯府的家生子们就是李家的财产,比外头买的要好使,又忠心耿耿,况且闹出事来,叫外头知道了,是要影响侯府名声的。

李攸只觉得哭笑不得:“母亲!您当我是什么人了?!那几个丫头都是我留意了许久,将来要有大用的!怎会玩坏了?!”

安氏知道自己想岔了,有些不好意思,但脑中又飞快地想起了曼如提到的一个可能,皱起眉道:“你是打算将她们收做屋里人?这人数也太多了吧?你年纪还小呢,暂时收两个就够了,为娘自会替你安排,这事你就不必操心了!”

李攸深深觉得,现在的母亲越来越难沟通了,她怎会事事都想到别处去呢?只好无奈地道:“母亲,我又不是色中饿鬼,至于这样么?我不是说了,有大用么?!”

安氏这倒不明白了:“究竟是什么大用?你不说我怎会知道?你年纪轻轻的,许多事都不懂,为娘得替你把好关才行,不然一旦有个差错,叫为娘怎么办?”

李攸心里有些不悦,但面上并没露出来,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母亲,父亲已经定了,等到七月我过了十六岁生日,便上书替我请封世子。我如今大了,家里的事务,也该学着料理,父亲还说,叫我留意着挑几个人,将来好使唤。”

安氏大喜,虽然对这件事早有定论,但在二子李敞即将归府的时候,得知这个消息,真真是再好不过了。她当即喜道:“怎的不早说?!七月……今年生日得大办才成了!既是要立世子,许多事都要提前预备好……哎,你该早点告诉为娘的,还剩不到半年了,这世间也不知道够不够用,你的大礼服得在南边儿做才行……”

“母亲!”李攸不得不打断了安氏的话,“用不着这样招摇,如今不是好时机,父亲跟我商量过了,今年仍旧是低调行事,只在家里摆两桌酒乐一乐就是了。”

安氏很是:“怎么不是好时机了?你好不容易长了这样大,也能出门交际拜访了,用不着一年,名声就能盖过你那个二哥!京里谁家的嫡出小少爷过生日,不是提前半年就在预备,大肆操办的?这怎能算是招摇呢?”

李攸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与母亲纠缠下去,飞快地将话题扯回正轨:“总之,因为要立世子了,我要学着理事,底下需要人使唤。可是家生子这样多,也不知道哪个可靠,哪个不可靠。我从院里的丫头中挑了几个人出来,都是又忠心能干又细心伶俐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就象……梅香!”他倒不是有意误导母亲,那几张契书上的丫头,除了春瑛,其他人的确是为了这个目的选出来的。

安氏用欣慰的目光看着他道:“我的攸哥儿真长大了,懂得笼络人心,不过这样挑人太麻烦了,即使指了丫头过去,也保不齐那些人不会叛主。还好为娘手下有几个能做事的,你就使唤他们去!又忠心又嘴紧,又是办事办老了的,你尽可放心地用!”

李攸轻微地眯了眯眼,笑道:“母亲指的是平安?他如今就够忙的了,那里还能再空出手来?母亲放心就是,选人时,我会请父亲替我掌眼。”

“让你父亲过目也好,只是他平日不大理事,哪里知道各家的来历?倒不如用我手下的人,安良、安俭都不错,还有杜老财的两个儿子,都忠心可靠得很。”

她说的都是自己陪房的儿子,李攸从小和他们相识,怎会不知道他们的底细?杜家兄弟最是油嘴滑舌,甚会溜须拍马,虽然能够办事,却免不了从中算计好处;安良、安俭两个不是兄弟,前者倒是老实,却又粗笨了些,后者还算不错,偏偏爱喝两杯,喝醉了就管不住自己的嘴!

李攸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垮下来了,又不能硬着拒绝母亲,只得道:“他们都是母亲手下得用的,要是跟了我,母亲怎么办?您放心,若是遇到难事,我一定会向母亲求助的。”顿了顿,笑着挨过去撒娇道:“娘,到时候你可要帮我——”

安氏一听,便心软了:“行,母亲绝不会不帮你的,有事尽管来找我!”想一想,儿子也大了,叫他自己学些务实也好,横竖她会在旁边看着,绝不会叫他出差错。

李攸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又急问:“那几张文书……”

安氏笑道:“且放在我这里,放心,不会弄丢的。咱们府里的规矩,这些东西都是收在主母手上的,断没有年轻少爷拿着家中丫环契书的道理。你什么时候要用了,跟我说一声,再拿回去也是一样。”

李攸心中万分失望,不满意地站起身,重重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安氏见儿子闹脾气,便笑着推他一把:“气什么?为娘也是怕你年轻犯糊涂,若你做的有理,为娘怎会拦你?”

李攸神色闷闷的,胡乱点点头,只觉得曼如越发惹人厌了,若不是她多事,哪里会有这个麻烦?

安氏喝了口茶,忽然问:“对了,你说那些契书都是你院里丫头的,我怎么看到上头有一个春瑛、一个十儿,都是你霍表妹的丫头?还有一个立夏,是去年才进府的?”

李攸心中一紧,忙道:“春瑛十儿都做过我的丫头,那时我就叫平安将契书收起来了。至于立夏,则是今年才定的。不管她们如今在哪里当差,将来横竖是一样的,契书放哪里,又有什么要紧?”

安氏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便道:“你真的想要娶你表妹么?”

李攸眨眨眼:“怎么了,母亲?这事儿不是都说定了么?从前是因表妹在孝中,不好提,如今她出了孝,祖母正打算跟她叔叔商量婚事呢。”他对霍漪没什么不满的,虽然后者性格稍稍硬了一点,却是难得的聪明女子,有这样的妻室,他将来会少许多后顾之忧。

安氏只是不说话,半响,才道:“你回去吧,好好看书,虽不考功名,也要长些学问才好。你二哥就要回来了,仔细他笑话你!”

李攸看了母亲几眼,才点头应了,行过礼往门边走了几步,才回头道:“母亲,兴许你喜欢曼如,我也知道她只是唠叨些,心里是为我好的。但我实在受不了她的唠叨,况且不打招呼就拿我东西,太叫人生气了!她若担心我犯错,明言相劝就是了,这样背地里耍手段,是为什么?她年纪大了,我只盼着你早日给她安排一门好亲事,早早配了人,我好过清静日子呢!”说罢便抬脚出了房门。

安氏闻言怔了怔,若有所思:“芍药……你说攸哥儿为什么就这样讨厌曼如呢?这些年胭脂也不在他身边了,宽且曼如模样儿虽不如胭脂,也是难得的美人呀?”

芍药心中不屑,面上却恭敬地道:“奴婢不知,但曼如说话做事,似乎总叫三少爷心里不痛快,说到底,她还是太年轻了,人也不算聪明,处事不够周到。”

安氏皱起眉头,心想曼如大概不能长留了,儿子院中新进的丫环,是否有哪个可以收为己用?

李攸风风火火地走回浣花轩,才一进门便看到曼如站在廊下,战战兢兢地望着自己。他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径自朝屋里走,往圈椅上一坐,便喊:“茶!”

有其他丫环走近了想倒茶,却被曼如使了个眼色叫出去,亲自倒了一盏,小心地奉到李攸面前,轻声道:“方才二小姐打发人来问,三少爷上回答应给她买的竹子编的小玩意儿,不知是不是忘记了,请您明儿出门时千万要记得。”

李攸不置可否地低头喝了口茶,顿了顿,冷哼一声。

曼如心中一惊,立刻回想自己方才泡茶的经过,确信并没有出错的地方,三少爷虽然脸色不太好看,但他既然能喝下大半盏去,可见味道并不差。她对三少爷的日常喜好十分了解,觉得茶是没问题的,三少爷想必是还未消气?

她却想不到,正因为茶一点问题都没有,李攸才觉得生气。他发现自己真是容忍这丫头太久了,居然让她摸清楚了他的喜好,瞧这盏茶,无论是茶碗的形状、釉色,还是茶水的香气和温度,全都是他最喜欢的,再想想平时,起居坐卧、衣食住行,哪一样曼如没有料理周全?服侍得好的丫头固然让人高兴,但自作主张的人却让人厌恶。他冷声道:“你揣摸我的心思,倒是挺用心的嘛——可惜不用在正道上!”

曼如慌忙跪下,心乱如麻,又觉得有几分委屈。

这几年她过得容易吗?自从把胭脂弄走以后,三少爷就把对她的厌恶摆到台面上来,惹得院中其他丫头对她的尊重也大打折扣,淘换人手和进新人时,露儿还把持着大权不让她沾手,害得与她交好的丫头少了许多。她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花了多少心思哪?!

太太身边的丫头她要费尽心思去结交,浣花轩新进的小丫头们,她也要多加照拂,还有原本熟识的婆子媳妇和各处管事娘子们,一年到头的应酬交际、送礼请酒,样样都不能少。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丫环,家中只有一个寡母,能走到今天,是多么的不容易!她知道三少爷不喜她告状,但不把消息透露给太太,太太又怎会相信她呢?

为了让三少爷喜欢上自己,她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几乎把他的所有习惯爱好都牢记在心。她知道他爱喝什么茶,喜欢用什么茶具,知道他吃东西的口味咸淡,知道他讨厌的菜品和烹饪方式,知道他习惯在什么时间读书、练画,甚至知道他在画完一幅画后,喜欢手边有一杯清爽的热茶;她知道他在什么天气里外出爱穿什么衣服,知道他的腰带习惯束多紧,知道他逛街时会买些小玩意儿给妹妹、侄儿,因此衣服袖子、腰带之类的地方一定要缝个小口袋好装零钱,连小厮身上也要带;她知道他半夜里起身总爱喝口温热的茶水,为了保证茶水不冷,她整整三年都没睡过好觉……

因见三少爷一直想要胭脂回来,她为了不输给胭脂,甚至还跑去学认字!

她是那么的用心,这几年也没少受太太夸奖,三少爷虽然没夸她,但也坦然接受她的服侍了,她相信,她迟早会成为他的心腹!绝不会输给梅香和露儿!

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发现那只让她好奇了许久的小盒子里,居然装着几个丫环的奴婢文书。三少爷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几个丫头里,春瑛、十儿都与她不和,但她们跟了表小姐,在表小姐正式进门前,想必不成气候,但立夏却要小心对付。自打立夏进院,她就没少受气。这个丫头比她年轻,长得只是清秀,却胜在皮肤白皙,一双大眼最是勾人的,且看其行事,又不安分得紧,早在做小丫头时便爱跟三少爷说笑,讨他欢心,不然也不会只用一年就升上了二等。她怎能让这样的丫头带坏了三少爷?!

再说,三少爷眼看着一年一年地大了,不久就要成亲。

将来的三少奶奶多半是霍家表小姐,表小姐一向对她淡淡的,未必能容她,她想要成事,就只能靠三少爷婚前收屋里人了。碍着表小姐就住在府中,三少爷的屋里人不能多,绝不会超过两个,胭脂那里,因有靖王妃的面子,只怕是拉不下来了,若让立夏她们几个挤上来,哪里还有她的位置?因此她才冒险将装文书的盒子送到太太跟前,想借太太把那几个丫头解决掉。

没想到三少爷这么快就发现了,她只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拿走盒子?若换上一模一样的盒子,或是只拿走文书,也许就没这个事了?

曼如径自在那里沉思,越想越觉得委屈,又有几分后悔,眼圈都红了。李攸冷眼看了许久,才讥讽地道:“发什么呆呢?敢情有了太太撑腰,我的话你都不用听了?!你究竟是谁的丫头?!”

曼如醒过神来,慌忙磕了几个响头:“奴婢错了,请三少爷责罚。”

李攸冷笑:“罚你?我可不敢。那年我打了你一回,倒让母亲说了我一顿!我竟不知你几时成了母亲心尖上的人,居然是打不得、骂不得,只能供在我院里做个祖宗的!”

曼如越听越怕:“不是的……三少爷,太太,太太只是……”她眼珠子慌张乱转,吱唔了半日也没说出理由来,最后只能说些陈词滥调:“太太只是关心三少爷的日常起居,生怕我们服侍得不周到……因奴婢勤勉,太太才愿意垂怜……太太是怕别人知道三少爷打骂丫头……会说您闲话……”

李攸挑挑眉,听她吱唔了半日,才笑了笑,把茶碗往桌上一撂:“再去倒一碗茶来,要热热的,刚烧开的才好。”

曼如有些迟疑:“三少爷……太热了容易烫伤。”

“我又不是现在要喝,放凉了不行么?!”

曼如虽然不解,但还是战战兢兢地倒了一碗热茶来,端到李攸面前。李攸似乎觉得鞋袜穿着不舒服,正脱了右边的鞋子透气,抬头看到曼如到了跟前,便皱了皱眉:“你身上擦的什么香?!臭死了!离我远点儿!”曼如后退两步,将茶碗往前举起,便低了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特地托人从外头买来的香粉,人人都说清香典雅,让人闻了还想闻,怎会是臭的?三少爷的话太伤人了!

李攸用手帕擦了擦手,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接茶碗。曼如担忧地抬头嘱咐一句:“三少爷小心烫。”却冷不防李攸手上一顿,抬脚就往她身上揣,她忽然挨了窝心一脚,完全没反应过来,已被开水烫到了手,疼得大叫出声,整个人往后一退,撞到身后的花几上,把上头一盆颇为名贵的兰花撞落地面,哐啷一声碎了。

曼如早已呆在那里,完全不知道三少爷为什么要踹自己,手上又一阵一阵地疼,眼泪便不停地往下掉。

屋外的丫头们闻声都跑了过来,站在门外往里看,见状都不知该说什么了。李攸却一脸气愤地骂道:“贱人!我不过是说你长得丑,身上臭罢了,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绝世美人了?!我说说都不行?!任太太再宠你,你也不过是个丫头,少在我面前摆架子!”说罢又心疼地看着那盆兰花,又看着地上的碎瓷片:“这花可是我亲手照顾的,打算等花开了就孝敬给祖母!如今都被你糟蹋了!你有多大的体面?就敢冲我耍脾气?!居然当了我的面翻脸?摔茶碗?还摔花?!谁给你的胆子?!”

曼如惊慌地连连摆手:“不……不是的……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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