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7 / 1)

想到就做。她兴致勃勃地看灯上的谜语,谜面很简单,只有一个字:“花”。许多人猜来猜去都猜不出来,见别的灯更精巧,就转移了视线。春瑛却隐约记得,《红楼梦》里似乎曾提到,“花”字拆开就是“草化”,指的是萤火虫的“萤”字。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喜,正要对摊主说话,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人声:“把那盏鲤鱼灯给我,我猜着了,是萤火虫的萤字。”

春瑛大为沮丧,回头想看看是谁猜出来的,却看到两撇眼熟的小胡子。两人照了面,都愣了一愣。

那小胡子显然也认出她来了,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伸手接过摊主送上来的灯,正要转身离开,忽地脚下一顿,回过头来,问:“小姑娘,你刚才是想猜这灯上的谜语么?你猜的是什么?”

春瑛扁扁嘴,道:“我猜的跟你一样,也是萤字。”

小胡子笑了:“这话我可不信,你怎么会猜到它?”

春瑛不服气地道:“我为什么不能猜到它?萤火虫可不是草化的么?!”

小胡子一怔,若有所思地望向春瑛。

(注:“腐草为萤”。这是《礼记·月令·季夏》上的话。)

春瑛被他盯了几眼,觉得有些毛毛的,心想难道自己说错话了?

那小胡子笑问:“小姑娘,你读过书?”

当然读过啦!春瑛正想回答,忽然想起现在的身份,忙改了口:“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转身就走。

那小胡子笑着拦住她:“罢罢,你既猜出来了,又比我先来,这灯就归你吧。”说罢将鲤鱼灯塞到春瑛手中。

春瑛一愣:“可这是你猜回来的呀?”

“我还可以再猜,这就当作是方才我朋友冲撞了你的赔礼吧。”小胡子不在意地摆摆手,便仰头去看其他花灯。春瑛却觉得有些不妥:“你朋友撞了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你赔?再说,我也用不着你们赔。”她又要把灯还回去。

小胡子微微一笑,指着一盏谜面为“春秋”两个字的走马灯对摊主道:“一年半载,无冬无夏。”

春瑛还没听懂他的意思,那摊主已经笑吟吟地将灯奉上:“您又猜着了。”小胡子接过灯看了看,回头对春瑛笑道:“我这花灯是要捎给小侄儿的,你那鲤鱼灯虽好,却不及这个精巧,但丢了也颇可惜的。请你帮我处置了吧,如何?”

春瑛这下倒不好再拒绝了,瞄了他几眼,便学着母亲新教的礼节,福了一福:“那我就多谢了。”

小胡子笑着点点头,提着那花灯施施然去了。春瑛目送他的背影,低头看看手里的灯,心中也有几分欣喜。

路妈妈见了她的灯,听说是女儿特地猜谜猜回来的,脸上也满是喜意。紫鱼在旁掩嘴笑道:“你家二闺女还真贴心,特特拿了盏灯回来,一看就知道是给你的。”路妈妈轻推她一记,将灯递给丈夫:“拿回去放好,明儿给儿子耍,小心别跌坏了。”

路有贵接过灯,叹了口气:“闺女怎么没给我也弄一盏回来呀?”

春瑛有些慌了:“我只来得及猜这盏……”紫鱼笑着拉她走:“怕什么?你爹跟你说着玩儿呢,来,咱吃元宵去。”

春瑛战战兢兢地跟在她后面,回头见父亲脸上果然没有不悦的神色,才松了口气,同时心里也有些郁郁的,若是她的亲生父母,哪里还用得着担心这些?

他们一群人熙熙攘攘地来到街角的一处小食摊处,那里有卖热腾腾香喷喷的元宵,足足有八九种馅料。老板是一对小夫妻,似乎与于家媳妇相熟,与队伍中好几个家丁媳妇子也都是认得的,见他们来的人多,特地多送了一盆桂花酒酿圆子上来。

每个孩子都分了一碗四个元宵,春瑛分到的是芝麻、绿豆、糖渍桂花和咸肉四种馅儿的,糯米雪白甜软,元宵皮薄馅香,汤里还有一种淡淡的酒香味,一碗吃下来,全身都暖和了。路妈妈特地用勺子各舀了一大勺圆子进丈夫、女儿的碗,轮到自己时,圆子却已被瓜分完了。

春瑛回舀了几个给她,然后便坐在一旁边吃边听人们悄悄议论老板夫妻的事。这对夫妻似乎原来也是侯府的下人,男的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被打了一顿赶出来,女的原是大少爷跟前的丫头,之前就被家里人许给了男方,见状拼死求了主人,让她用多年积蓄自赎自身,出来与男的成了婚。女方家人生气她自作主张,要跟她断绝关系,小夫妻俩现在只靠在街头卖点吃食赚几个钱过活。

于家的小声在旁边问那小媳妇,最近是否还有混混来闹事。那小媳妇低头小声道:“腊月里闹了两回,灯哥差点没跟人打起来,我只好塞了几个钱,才把那些人送走了。”

于家的叹了口气:“你爹娘还没消气么?要是他们肯伸把手,哪里会到这个地步?毕竟是亲生骨肉,即便有再大的气,过了两年,也该消了才是。”

小媳妇垂手站在一边,只是不说话。于家的见状忙推了她一把:“上回我说什么来着?既然你老子娘不肯帮忙,怎么不去求大少爷?他一贯心善,你又是从小儿服侍他的,他怎会不答应?只要大少爷对衙门里说一声,你还怕有人上门来闹事?”

小媳妇低声道:“怪麻烦的……大少爷也不容易……他如今又娶了奶奶……”

在邻桌吃圆子的小伍听见,便转身对她说:“南灯嫂子,我们奶奶最是和气,对咱们这些人极好的,你若不敢去,我帮你说一声如何?”

“别!”那小媳妇忙拦住他,犹豫半晌,才叹道,“大少爷在家是个什么情形,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何苦给他添麻烦?我们灯哥……你们也知道他是为什么被撵出来的……”

听到她的话,于家的不说话了,小伍撇撇嘴,正想说些什么,但顿了顿,又放弃了,只是埋头吃圆子。

春瑛听得没头没尾的,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问问清楚,却又不知道问谁,又担心会引人注目,只得忍住好奇心。她闷了一肚子气,实在不痛快。

幸好旁边路妈妈和卢嫂子紫鱼也在议论这件事,她们对这件事显然更了解。

紫鱼轻声问:“我怎么记得,这小媳妇仿佛是大少爷屋里的红玉姑娘?她几时被放出来的?”

路妈妈小声答道:“就是两年前。她男人就是二少爷跟前的南灯,因惹恼了二少爷,被赶出来了。红玉原跟他有婚约,便求了大少爷的恩典,赎身出来成了亲。他夫妻俩在街面上做生意已有些时日了,总是搬来搬去的。原来还在后街街尾,二少爷发了话,才挪到别处去的。”

“南灯小哥?我记得他老子是侯爷跟前得用的,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谁知道呢?他老子前几年就急病死了,老娘跟妹妹又被派出庄上,侯爷向来不管内务,夫人又总是对他们那几家人淡淡的。但凡有个人帮着说句好话,二少爷也不会……从前南灯小哥也是威风八面的人物,如今在街角摆个小摊,还有混混来欺负,啧啧……只怕红玉也受了不少苦呢!”

老姐妹俩齐齐转头去瞧了一眼那小媳妇红玉,不约而同地看到对方瘦削的脸颊和不复细白滑嫩的双手,都叹了口气。

路妈妈压低声音道:“也是她糊涂,若是她没自赎身出来,如今在府里至少也是个管事媳妇,吃穿不愁的。若实在想出来,等到大少爷娶亲,上头也会有恩典。她硬求出府,不但老太太和太太不高兴,一家子的体面都没了。南灯小哥又得罪了二少爷,他们怎会过得好?”

紫鱼摇摇头:“即便不是如此,在外头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二人无根无业,南灯小哥只读了些半通不通的书,红玉只知道怎么服侍人,两人都没吃过苦,能有今天就不错了。小百姓的日子毕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两人都在为那小媳妇惋惜,春瑛在旁边听了,留了个心眼。

原来家生子赎身,也是有门道的,要遇上“恩典”?不过这“恩典”通常什么时候有呢?施予的对象是否有限制?

得了自由身,成为小老百姓,日子真会那么难过吗?她有些不信邪。不管怎么说,有了自由,总比为人奴仆要强。

吃完元宵,众人纷纷付了钱。春瑛留意到,于家的和紫鱼都多给了几文。南灯却一声不吭地还了回去,然后便回到锅边忙活了。红玉微笑着向于家的和紫鱼福了一福,见又有人来吃元宵,便忙招呼客人去了。春瑛走出很远,才回头看到她小心地给丈夫拭汗。

看完灯,已经很晚了。一大帮男人要先回去,也许私底下也会找地方喝两杯,他们各自的老婆嘱咐了一大堆话,才将他们放走。

春瑛告别了父亲与弟弟,跟母亲随一众媳妇子和小丫头们参加走百病活动。因夜晚风大,已有不少人添上了披风或夹身,而且大都是白色或接近白色的,还有人特特从袖袋中掏出簪环戴上,也有人借了灯市上的光亮,拿出小手镜给自己补妆的。春瑛看了大奇,心想去散步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么?

于家的见众人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便点了一支香,走在最前头领路,后面众人手拉手地跟着走。春瑛紧紧跟在母亲后头,再前面就是紫鱼,后面跟的则是一个有些眼熟的小丫头,她隐约记得,那似乎是隔壁院子里的人。那小丫头对她傻傻一笑:“我是十儿,你还记得不?听说你把所有人都忘了?”

春瑛干笑两声,便假装要看路边的灯,引开了十儿的注意力。

她们一路走,逢桥便过,过桥时还有人念什么“鬼跑了,病没了”之类的话,也有人闭眼小声祈求这一年都不会生病。一路上她们也遇上其他走百病的妇女,挑剔地瞟着人家的衣服针线和戴的首饰,酸两句,便各自走开,遇到有男子聚在路旁边看边议论,也毫不在意,反而昂首挺胸地走过去。

十儿一路不敢抬头,脸红红的只是偷偷抬眼望着两边笑。春瑛却觉得这种活动有些意思,就象在逛街时,别人看自己,自己也在看别人,她还顺便了解了不少流行的古代衣服发型式样呢。

月亮慢慢升上中天,月光如水银泄地般洒了满地。她们经过的大都是闹市,但偶尔也有寂静处,看着路两旁的树影静静映在屋墙与地面上,寒风吹来,树与影都微微摇动,别有一番味道。

当走过的桥数达到三时,城门就在她们前方不远处了。小姑娘们是不过去的,已成婚的媳妇子们互相打趣着,排队走到城门洞里摸门钉。城门早已关闭了,门洞里没有灯,黑漆漆的一片,偶尔有人惊叫,说摸到了,众人都会恭喜她。因为摸中门钉,就表示会生男胎。年纪较大的妇女摸到,别人也会祝贺她大吉大利。

众人尽兴而归。春瑛也觉得心情愉快,连步子也轻快起来。路上有同伴惊呼丢了簪子,有人则掉了一只耳环,其他人安慰几句,仍旧笑着推她们走,失主虽然心疼,却没说什么。春瑛有些奇怪,便问母亲。路妈妈笑道:“丢了灾厄,自然是好事。”但看神情,她分明没有羡慕别人的意思。

春瑛还想再问,却听到身后的十儿尖叫一声扑到她身上,颤声道:“后面有鬼……”春瑛忙回头看,果然看到有几个黄点点在远处的黑暗中飞舞,便结结巴巴地道:“这个……那边是坟地吧?不要怕,这不是鬼。”

路妈妈却拍了她的头一记:“当然不是鬼!别瞎说!”她瞥了那些光点一眼:“顶多是贪婪鬼罢了。”说罢拉着两个小姑娘的手就走。春瑛踉跄了几步,回过头来,却看到那些光点越来越接近她们了,已经可以看到,那事实上是几个拿着小灯笼的人影,正伏地摸着什么。她打了个冷战,转回头去再也不看了。

回到后街,已经是半夜。于家的禁止众人喧哗,让他们小心地回到各自的院子去。春瑛回头再看一眼远处未熄的灯火,踏进了院门。

元宵节庆过去,侯府后街的人们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在府中有职司的人回去上差,新人们也准备进府了。

春瑛在屋里满头大汗地对付一副简单的“蝶恋花”刺绣,忽然被母亲开门的声音吓了一跳,见她激动得满脸通红,便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路妈妈冲到炕边道:“府里来人接崔丫头了,不是方婆子!”

方婆子?春瑛眨眨眼:“那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路妈妈拍了她脑袋一记,“当然是去找管家娘子,求她把你的差事从崔丫头手上要回来呀!”

哎?春瑛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母亲拖下了炕,急急奔出屋子。

院子当中放着一把靠背椅子,一个老妇人坐在上头,翘起二郎腿,身后立着一个年轻些的婆子,正左右打量着。崔家门口处,崔姑娘已经提着包袱出了门,崔寡妇在后头哭着嘱咐她话。

路妈妈拉着女儿冲到中年妇人面前,道:“关大娘,名册上写的是我闺女的名儿,原是因我闺女病了才换成那崔丫头的,如今我闺女好了,仍旧让她去吧?”

她话音刚落,春瑛已经傻了眼。而崔姑娘也怔怔地盯着她们,脸色惨白。

那关婆子转过头,盯了路妈妈几眼,慢慢地问:“怎么回事?”

路妈妈忙重复道:“关大娘,当初府里传话,就是点名让我闺女去的,因我们家春儿腊月里病了一场,那崔家母女……”她斜了崔寡妇与崔姑娘一眼,“不知用什么法子求到王总管的侄儿处,替了我们春儿的缺。这事原是我们春儿没福气,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可春儿如今已经大好,您又亲自来了,这可不是天意么?夫人传的毕竟是我们春儿,还是让她去吧?也省得让您担干系。”

关婆子挑了挑眉:“哦?”她眼光一闪,脸色有些不好看:“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又去看春瑛。

春瑛咽了咽口水,神情紧张。她不想进府当什么丫环,虽然身份是家生子,但只要留在家里,那她还算有些自由,平时说话做事也跟普通人没两样,一进府,可就是真真正正的奴才了。

再说,她现在女红不佳,又不知道所谓的规矩,进去了就只有被人骂的份,运气差点的,也许还会被罚。如果被赶出去,还算是变相地得了自由,但她对受皮肉之苦一点兴趣都没有。再说,她一家人怎么办?总不能丢下他们自己独自谋生吧?生计问题还没解决,就贸然离开,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想想红玉和南灯那对小夫妻的遭遇,春瑛就暗自警醒。

可是,看着路妈妈眼中的希翼,她实在无法在关婆子面前说个“不”字。路妈妈对这件差事念叨很久了,除了是她与大姐秋玉辛苦求来的以外,更重要的是路家人现在需要这份工作。她该怎么办?

她心中犹豫,神情也带了一些出来。那关婆子是见惯了世面的,还能猜不出这小姑娘心里有事?见她目光闪烁,人又瘦弱,兼而一团孩气,心中便添了几分不喜。

崔姑娘脸色苍白,手上微微颤抖,忽而镇定下来,露出一个讨喜的笑,上前两步施礼道:“回大娘话,原本的确是春儿妹妹得了这差事,因妹妹病了,方大娘怕交不了差,方才另寻人去的。我在针线上还算拿手,才有幸被选中。如今若春儿妹妹仍旧应召入府,我绝不敢有怨言。”

听了她的话,关婆子惊讶,路妈妈得意,春瑛大奇,崔寡妇却大惊失色,几乎要昏厥过去。

不料她忽然话风一转:“只是我还有一件担心的事。春儿妹妹磕破了右边额头,至今不过半月有余,连伤口还未好全呢,如何能当差?”

关婆子转头去看春瑛,果然发现她额角处有个暗红印子。其实这伤口早就愈合了,只是时日不长,还留着疤痕。春瑛年纪尚小,头发又细又软,额头的一圈碎发太薄,没能遮住疤印,因此看上去有些显眼。

路妈妈自然是知道这点的,心下大恨:“胡说!我们春儿的伤早好了!这不过是疤,过几天就会消掉的!”

崔家姑娘迅速望了春瑛一眼,低头道:“可是春儿妹妹病了几日,几乎把所有前事都忘了,连针线都不会,即便进了府,也一样做不了活的……”

“你……你这死丫头!我们春儿本就聪明,活计只要多做两回就会记起来的!”路妈妈瞪着崔姑娘,恨不得把她捏死。事实上,路妈妈何尝不知道女儿的真实情况?只是这样清闲的好缺,实在难得,横竖进了府还要跟大丫环们学做事的,不管怎样先进去再说,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春瑛也有些不高兴,虽然她不想进府,可原本还很温柔亲切的小姐姐忽然当着别人的面说出这种话……对方果然是反派!

关婆子皱起眉头,望望春瑛,又瞧瞧崔姑娘,心下犹豫。她心里其实更偏向崔姑娘,十三四岁的少女,身形刚刚长成,长相秀美,说话不紧不慢,行事有礼有节,在家生子中也是难得的,全府的丫环里,能比得上她的,只怕还不超过十个指头。这回要挑的是三少爷浣花轩里的粗使丫环,那位小爷的喜好,人人都清楚,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如何比得上青葱美人?如果这崔姑娘有福气,再往上走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自己也算是有引荐之恩。

但对路妈妈说的话,她也不敢大意。上头既然是点名要路家的春儿,她送了崔家的曼姐过去,会不会挨骂?上回她一时大意,已经在太太面前丢了脸,再来一回,她就可以去喝西北风了!方婆子那老不死把事情丢给自己,果然不怀好意!

踌躇间,关婆子忽然听到身后的婆子轻轻咳了一声,心知她有话要私下说,便丢下一句“不许吵闹”,转身与那婆子走远了几步。

路妈妈正心急,却看到崔寡妇从那年轻些的婆子身后走开,移到女儿身边,与女儿对望一眼,暗暗点头。她心下一惊,忙喝问:“崔家的!你刚才干了什么?!”

崔寡妇吓了一跳,心虚地扭开头,崔姑娘挡在母亲身前,淡淡地道:“路婶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这都是管家娘子们做的主,你怎么能迁怒别人?”

路妈妈气得半死,碍于关婆子就在附近,不好揍人,只得憋了气,回头拽过女儿:“你是死人啊?怎么不吭声?!快对关大娘说几句好话,说你会好好做事!快说呀!”

春瑛吱唔着不知该怎么反应,路妈妈见状更气了,见关婆子回转,忙拖着女儿迎上去,要再求一求,却看到对方摆手道:“路家的,我知道你心里着急。有你的就有你的,没你的也不能强求。虽说上头要的是你的女儿,但如今花名册上写的是崔曼姐,还是得让她去。”

路妈妈急道:“那我女儿怎么办?上头明明说了……”

“你家闺女自有去处。”关婆子打断了她的话,“再过两个月,二小姐和三小姐院里都要添人,到时候跟管事的说一声就是了。一样是好差事,你们就再等一等吧。”说罢也不等路妈妈说什么,唤过崔家姑娘:“快走吧,都快晌午了,还耽搁什么?”

崔姑娘忙应了一声,匆匆跟着她们走,出院门时回头再依依不舍地望了母亲一眼,又看向春瑛,眼中闪过一抹愧疚,低头去了。

路妈妈不甘心地看着她们离开,恨恨瞪了犹在抹泪的崔寡妇一眼,便回头骂春瑛:“叫你说话,怎么不说?!”

春瑛低下头没说话,心里却松了口气。

路妈妈再看院门一眼,跺脚道:“我这就托人传信给你大姐,这事儿没完!”

==我是头一回出现的分割线==

关婆子带着那婆子与崔姑娘坐着小车,从侧门进了侯府,在二门外下了车,便直接往正院走。到了院门前,她脚下一顿,叫过同伴,低声道:“你可确信,太太不会生气?”

那婆子深深看了她一眼:“您放心,太太如何能知道一个小小的路春儿?不过是路春儿的姐姐托太太屋里的大姐们做的手脚。这曼姐模样儿行事都是出挑的,太太见了自然会喜欢。再说,如今已将近饭时,老太太不在府里,三少爷约摸也快到了。”

关婆子心神领会,便叫过崔曼姐,淡淡地道:“说话小心些,做事要有眼色,事已至此,能不能留下来,就看你的造化了。”

崔曼姐心中一跳,微笑着行礼:“谢大娘教诲。”她深呼吸一口气,随关婆子迈进了正院。

庆国侯的现任夫人安氏正端坐屋内喝茶,她刚刚料理了一番家务,已有些疲累了,听说关婆子领人过来,便吩咐叫她们进来。

一个年约十六七岁、容长脸儿、颊上长了几点雀斑的丫环打起帘子,让关婆子二人进去,崔曼姐却分明感觉到,那丫环打量了自己几眼,眼神有些不善,她不由得心下惴惴,见堂中坐着一个穿戴贵气的端庄妇人,便知道是侯爷夫人,忙跪下磕头。

关婆子赔笑着将崔曼姐的名字本领慢慢说了,安氏听后,微微皱起了眉头:“我怎么记得当初叫的人不是这个名儿?”她看了回到自己身边的丫环一眼,那丫环即刻道:“正是,原本的人叫路春瑛,这个却叫崔曼姐。”说罢扭头盯着关婆子冷笑道:“大娘做事怎么也糊涂了?太太吩咐的话,全当耳旁风,不知从哪里寻了些着三不着两的人来,就想顶上太太要的人?”

关婆子忙道:“绝无此事!太太明鉴,原本是叫路春儿来的,只是那路春儿卧病,当不得差,我们几个商量了,生怕误了三少爷屋里的差事,才另选了人来替代。这个崔曼姐,也做得一手好针线,比那路春儿一点不差。太太若不放心,可以亲自试一试。”

“哦?”安氏瞥了崔曼姐一眼,见她容貌秀丽,神情镇定,心中便添了忧虑:这丫头看来有些心计,放到儿子身边,只怕不太妥当。

那丫环是看惯她眼色的,立时便骂道:“别光顾着说好话!若是人病了,怎么早前不来回?如今要上差了,才另塞了人来?!”

关婆子低声下气地答道:“本是要报上来的,只是太太那时去了靖王府,正为王妃娘娘生产担忧,小的们想着这不过是小事,无需打扰太太,因此才……”

“小事?”那丫环冷笑,“若是别的还罢了,三少爷是什么身份?他身边侍候的人,怎会是小事?你当太太不知道你们打什么算盘呢?!”

“好了,芍药。”安氏淡淡地叫住了亲信丫环,望了曼姐一眼,正想命关婆子带人回去,却看到门口出现了自己那年仅十一岁的宝贝儿子的身影,她心中大喜:“攸儿!”也顾不上关婆子与曼姐了,抱着扑到自己怀中的儿子,揉搓一番,嘘寒问暖,又吩咐芍药:“叫厨房传饭,我的攸儿定是饿坏了!”

“我今儿要吃鹿肉!”三少爷李攸在母亲怀里撒了一会儿娇,猛然瞧见地上跪着个眼生的美人,有些好奇地问:“这是谁?”

安氏笑着摸摸他的鬓角:“不过是预备要派职司的小丫头。今日先生讲了什么?你背书可背出来了?没挨打吧?”

“当然没有,先生还夸我呢!”李攸对曼姐瞧了又瞧,曼姐偷偷抬眼,迅速对他抿嘴一笑,眨眨眼,便立刻低下了头。李攸大感有趣,觉得这个丫头跟那些木头人很不一样,便笑着对母亲道,“这位姐姐生得怪好看的,母亲把她给我吧?我正打算画一幅《百美图》,只收集了二十七位美人的画像,离一百个还差得远呢!”

“好,你喜欢就留下吧。”安氏没看到两人的互动,痛快地答应了儿子,回头对关婆子道,“你将人带到浣花轩,交给梅香就行了。”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以后就叫曼如,曼姐这名儿太土气。”

关婆子应了,又命曼如谢恩。曼如磕了头,垂下眼帘,掩过一抹狂喜。

屋外,芍药冷眼瞧着屋内的情形,悄悄走到角落,叫来一个小丫头,低声吩咐道:“你去老太太屋里,替我捎句话给秋玉,就说……”她回头看了正屋一眼,“事情恐怕不成了,她也不必放在心上,往后总会有机会的。”看着嘴角犹带喜意的曼如随关婆子走出门,她冷冷哼了一声。

且不说崔家的曼姐终于得偿所愿,进了三少爷院中做事,留在家里的春瑛,眼下也不太好过。

经路妈妈连发十二道金牌催促,路家的大女儿秋玉,趁着老太太去了靖王府不在家,事务尚算清闲的机会,在第二天回到了自家的小屋。

秋玉年纪只有十五岁,身量中等,长着一张喜气的圆脸,眉眼细细,嘴角含笑,板起脸来时却颇有几分威严,但右边脸颊上的小小酒窝,又给她添了几分娇俏。

她穿着莲青色袄儿,下系松花色厚绫百褶裙,外头罩一件青色潞绸坎肩,腰系靛青撒花汗巾,脚上穿的是绒面的厚底鞋,只在深紫鞋面上绣了几朵迎春花。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挽成两个环髻,散发尽数用大红头绳扎起,两个发鬟,一边插着几支金镶玉的簪子,一边点缀着金丝扭成的蝴蝶,两个耳垂上,也有两只小小的玉蝴蝶摇晃着。衣裳虽沉实朴素,但头饰耳饰与手腕上的赤金镯子,都还算华丽。

她是坐小车来的,有一个小丫头陪着,驾车的是个婆子,一到院门就回转了。秋玉给了那小丫头几个钱,让她自己去玩,便自行进了屋子。同院的几户人家有人见了,互相交换个眼色,嘴角都露出了嘲讽的笑。崔寡妇被众人的目光看得坐立难安,低着头回屋紧紧关上门,心中也有些忐忑。

但秋玉回了家,并没有马上发作这件事。她只是抱过弟弟亲近一下,便问母亲家中近况,父亲的工作如何等等,又问妹妹的病情恢复得如何了。

路妈妈一一回答了她的话,末了便指着春瑛的脑袋,恨恨地数落道:“你妹妹也不知是不是真烧坏了脑子,叫她对关大娘说些好话,她也不动一动!若昨日她机灵些,说不定差事就回来了!都是她,叫崔丫头占了好大一个便宜!”

春瑛被她戳得脑门生疼,但也不敢说什么。她自知理亏,但要她真的主动去争取那个差事,她还是下不了决心。她穿过来还不到一个月呢,即便愿意亲近父母,心里也还是有隔阂的,叫她在什么准备都没有的情况下,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为人奴仆,叫她怎么能接受?在穿越前,她虽然从事的是服务业,但她还是一个自由人啊!

不知道这位姐姐会怎么对她呢?听说对方为这件事费了许多心思。

春瑛小心地抬眼偷看秋玉几眼,见她扫视过来,慌忙垂下眼帘。

路妈妈埋怨完小女儿,便对大女儿道:“崔丫头昨儿没回来,该不会真留下了吧?这可怎么好?明明是咱们求来的差事……马家的小东昨晚上悄悄告诉我,说崔寡妇私底下塞了一个小包袱给随关大娘来的婆子。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她们母女整日装个可怜样儿,暗地里又是害人又是收买的,怎么就没人治一治她们?!”

秋玉淡淡地按捺下母亲:“三少爷留下了崔丫头,这件事已成定局,娘就不要多想了。平日里使横手的事儿也多,崔家母女自以为得了大好处,结果如何还难说呢!咱们且在一旁看热闹罢。”

路妈妈一脸沮丧,虽然昨晚上就对这个结局有了预感,但真正从女儿嘴里得知确切结果,她心里还是非常不舒服:“难道就这样便宜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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