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麻将平嫣领去大厅里,便如往常一样离开了。两人眼神微微一汇,却有一种心知肚明的微妙。
霍三爷一见她便按耐不住,一个劲的威胁道:“现在能说青铜盒子的下落了吗?要是你再敢耍什么花招,我保证弄得你生死不得。”
平嫣微微一笑,竟有久经沙场的将领之态,不卑不亢,甚至还有几丝反攻为守的架势,“看你这副精神不济的模样,想必拿不到青铜盒子,就无法安寝了吧?”
霍三爷猛拍桌子站起身,震得茶杯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你一个阶下囚,别不知好歹!我想要你死,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平嫣神色清冷,弯腰拾起地上的瓷杯,素白如新竹的手指缓缓摩梭着杯身上金花祥云的纹路,语含讥讽挑衅,“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个杯子是前清官窑里烧制的吧,以前宫里的主子们身份尊贵,生活精致,最喜欢用这些做工灵巧,耗时费力的东西。而你呢,伺候人伺候的半辈子,应该最能忍受,可如今世道变了,你这脾气也越发像主子了,是不是?公公?”
霍三爷被气得不辨东南西北,直接自身后弟子腰上抽来一把枪,隔空抵在平嫣头上。
平嫣迎面而上,毫无所惧,“怎么,霍三爷舍得不要青铜盒子了?”
若是可能,他现在恨不得徒手挖出她的心肝来,踩个稀巴烂,方才能消他心头只恨。
可青铜盒子里的东西无疑是他有朝一日山穷水尽时,还能东山再起的后路。
他咬紧牙关,硬是挤出一丝从容,慢慢放下了枪,“好,我不杀你。”
反正只要得到青铜盒子,她区区小命还不是信手可取。
......
炼丹房设在地下,除了一些整日研究旁门左道的术士们,对外秘而不宣,且守卫严密,若非霍三爷亲信心腹,很难接近。
小麻选准时机,做出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东倒西歪的乱晃上去。
几个把守的门卫立即过来推赶他,拿大刀顶上他的身子,冷声吼道:“哪来的醉鬼,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快滚快滚!”
小麻傻呵呵醉醺醺的笑着,露出一脸迷茫,“这位兄弟......我是副帮主白骨的手下,因立了功,赏了我好些大洋,一时高兴,就喝多了......这,这是哪儿?”
门卫听到白骨大名,自然不敢太为难于他,相视一眼,拿定主意,遂摆手招了两人过来,吩咐送走小麻。
小麻被架着往外走,眼里渐渐闪出一丝光芒。
他悄无声息的敞开衣裳,顿时藏在胸口里几十张百元大钞皆沸沸扬扬洒了出来,落了一地。
如酒醉不醒,神志不清的酒鬼,他撑着晃晃悠悠的望了一眼地下,奇怪道:“谁扔的纸?”说着便走开了。
那两个扶他的大汉望一眼他的背影,再看一眼满地金钱,财字当头,也不顾什么,立马就双手并用的去拾。
别的守卫自然也看到这一幕,纷纷丢了手中武器,一窝蜂的涌上来。
趁着嘈杂争抢,小麻身形一转,神不知鬼不觉的折了方向,迅捷如风,直朝不远处的地下阶梯越去。
长阶不断向下延申,触目可及是一段无穷无尽,万籁俱寂的甬道,墙壁上绘着仙人佛像,那本该是慈祥悲悯的脸上被阴气一渡,更像是披着人皮,面目丑陋的恶鬼。
小麻一边努力勘探地形,一边往里走,似乎走了很久,狭窄的甬道豁然一宽,眼前赫然是一片红墙金瓦,气宇轩昂的宫廷,门殿重重,飞檐铜兽,宛如又一个小型的,不被人所知晓的封建王朝。
见多识广如小麻,也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正惊叹着,自游廊里传来脚步声,小麻飞快的躲入墙壁后。
来人四个,有说有笑,皆穿着飘逸的广袖纱袍,须发尽白,直垂到腰下,松松垮垮的绾着,看通神气度,倒真的仙风道骨,像是乘祥云而踏凡尘的神仙们一般。
他们相携踏上玉梯,议论着今日的炼药事宜。
小麻偷偷跟在身后,蹑手蹑脚的入了殿门,其眼所见金碧辉煌,玉柱龙攀,气派如云顶天宫,不可描述半分。
他不住暗叹,这霍三爷真是想当神仙想疯了。
不过一个人的弱点便是死穴,他望了望揣在怀里的两包裹着东西的黄纸,眼神渐渐变得锐利。
地面上守卫森严,因霍三爷认为地下宫殿是奉养神仙道士的地方,务必要清净安宁,除了几个道士的童子与一些伺候起居生活的仆人外,诺大宫室里便无他人,倒是极便行事。
小麻跟上那帮道士,边走边抖开其中一包黄纸,黄纸里面的白磷飘飘洒洒的落了沿路。
跨过一重又一重殿门,道士门才停下步子,整理肃容衣冠,推门而入。
小麻蹑手蹑脚的靠近窗棂,窥目而眺,只见里面烟雾缭绕,贡香扑鼻,隔着影影绰绰的纱幔,依稀可见三尊巨大神像,方方正正的摆在供桌上,看那轮廓,像是以元始天尊为首的道教三清。
四个道长各捏起三炷香,在烛尖上引燃,虔诚恭顺的插入香炉中,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方才起身。
其中一位年岁最大的道长走到元始天尊像下,道了句弟子打扰,搬开供果,盘子底下的檀木桌上有一处不易发现的暗格,他用手指按到最底处,只听得一声开合大响,神像后的那一堵墙上便出现一道狭窄的小门,四人相继进去。
待到重归寂静,小麻溜进去,草草环顾一周,将视线锁向供桌上那个青铜鎏金的香炉中,
他拿出另一个纸包,将里面研磨成粉的川草乌洒在香炉中,又将方才用剩下的白磷一并撒入。
待到炉上那几炷贡香烧烬时,热香灰飘入香炉里,里面的白磷则会遇热燃出银光耀眼的火团云烟,这种现象于修道求仙之人而言,可谓是神仙降临,与之相通点化。
小麻咬了几口盘里的供果,弄出一声巨大声响,飞快的开门离开。
不一会儿,便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自墙内传来,那几个道士闻声纷纷赶来。
望着空空如也的屋子,四人面面相觑,正要离开,却听得一声爆裂的哔剥响,如锅里炒熟的肚子,接着,那香炉里顿时银光大射,四溢盛开,亮得人睁不开眼,伴随着腾腾而起的云雾,银火翩翩,如竞相展翅的火蝶,跌落凡尘四处。
道士们一个个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眼前盛景。
直到一个道士跪地磕头,激动不止的大声念叨着,“显灵了,显灵了,这样的奇景,是神仙们显灵了!”
与此同时,方才小麻洒了沿路的白磷粉与空气接触过长,亦银光大起,如一条蜿蜒银龙,绕宫殿横卧盘旋,引得童子仆人们争相观望,磕头不断。
小麻算准时机,佯装是前来汇报的仆人,拍门大喊,“道长们,外面可热闹了,神仙显灵了!”
“怎么回事?”
得到回应,他跑进去,见到殿中景色,故作一番瞠目结舌,尊崇仰视,立即就跪下来高喊道:“真的是神仙驾临了!”又转头对着道士们,“大仙们,外面路上也是这样的景象,银火飘飞,引了许多童子仆人去拜呢。”
殿中火花渐灭,云雾慢散,只香炉上还冒着层微薄银光。适才那个率先跪地的道士站起身,几步走到拱桌前,正巧望见盘里几个果子被咬了几口。
可这供果是今早刚奉上的,况且除了他们几个,根本没人进出这里。
那么究竟是谁吃的?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抑制住内心的狂喜,视如珍宝的双手捧起一个缺口苹果,端给其他几位看,激动的语无伦次,“看......供果被吃了,是神仙,是三清神仙们下凡来了!”
第八十七章
只是这所谓神仙,是平嫣请下来惩恶扬善的。
小麻眼里抹过一丝得逞,扣得脑袋咚咚作响,深信不疑的大声道:“恭迎仙人大驾,恭迎仙人大驾!”
其他几个道士见此状况,也不疑由他,深以为是各自多年来的虔诚信仰感动了三清神仙,故此得来一番电话,纷纷跪上蒲团,感激涕零。
小麻见他们感怀的差不多了,上前扶起那位年龄资历最大的道士。
那道士大喜大激,瘦骨嶙峋的身子险些要站不住。
“真是老天开眼了啊,弟子今日得临天师们召见,便是死了,也值了。”
小麻顺势道:“大仙快别这么说,神仙们下来一番点化,想必正是传授长生修仙之法的。”
其他道士们亦起身,纷纷说道:“是啊是啊,三清师父们在天宫里日理万机,得空下凡一趟,定是要与我们传授仙法的。”
小麻眼珠一动,跑到供桌边,指着上面的香炉,故作好奇,“我一进来就看到这香炉里银火腾腾,吞云吐雾,神仙们传授的长生法不会就在这里面吧?”
他说的不错,一起不可思议的变化都是从香炉里产生的。
几个道士皱眉凝思,捋须琢磨。
小麻一脸激动,又道:“都说神仙享用贡香,香灰可通天地,如果用这炉神仙亲享过的香灰制成长生不老药丸,那是不是就能得道成仙了?”
道士们两两一对视,皆将炯炯生亮的目光投向香炉。
“太好了,这样一来,我们帮主的毕生所愿就要达成了!”小麻拍手称赞。
这样好的东西唾手可得,几个道士哪里肯与人共享,肃容厉声赶走了小麻,并勒令他不得胡言。
可怎么能瞒得住呢,那宫殿外头被他洒了一路的白磷,磷粉燃烧,火焰随风而舞,早就飘到地面上去了。
甜白瓷杯上青花簇簇,几片茶叶悠悠闲闲的飘在清亮明澄的茶汤上,如摇曳的浮萍。
董国生手指一下一下,漫不经心的摩挲着杯沿,不时瞟向立在霍三爷身旁的平嫣。
她神色宁静,安然自若,尽管深陷于周身一杆杆扬起的枪支中。
霍三爷道:“怎么?董司令赢回了清远镇的军事布防权,且不日就要去往前线督战了,如今应该是整个青州最春风得意之人,怎么却见似有忧虑的样子?”
董国生笑了笑,视线相接,道:“三爷,晚间我在翠鸣楼里定了宴席堂戏,并备了一份不成敬意的薄礼,特地来请你一起去乐呵乐呵,感谢这次对岭南军施以援手的恩情。”
说着他看了眼一侧的平嫣,神情鄙夷,颇有些老脸无皮的愤怒,“这个贱女人,败坏我董家名声,肚子里怀了别人的种,三爷还留着她干什么,趁早杀了才好!”
霍三爷心照不宣的勾唇饮茶,“当日王袖来找我,说在木兰山上看到了一个大秘密,他在山洞里捡到一块手帕,且那帕子上有几点处子血,而林立雪新式女子,是不会用那样老式手帕的,后来他几经查探,才知道那帕子是她的,也彻底明白了沈钰痕为何会对山洞那一夜念念不忘,原是那一夜与之在山洞苟合的便是你这好儿媳。”他禁不住笑出声来。
平嫣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曲折都是王袖从中作梗。
她一直看得出王袖对林立雪的心意,也还是扛不住所爱另嫁的打击,生恨生嫉,才给了沈钰痕致命一击。
董国生脸有豫色,沉声道:“你说这些有何意?”
霍三爷浮了浮茶沫,有些翻脸不认人的冷意,“这意思可大了。王袖为了报沈钰痕夺妻之恨,与我们联手弄了一场闹剧,搅乱了婚礼,他许给我的是事成之后,沈钰痕性命由我掌控,可你也别忘了你许给我的是什么?可是你这位儿媳的性命,你说过要杀要剐,便都随我了。”
他慢条斯理的将茶杯放到桌面上,抬起一双精光锋利的眼,笑道:“看婚礼上令公子那拼命护着她的样子,便晓得他对你这个儿媳可是用情至深,若是她死了,令公子不知道得有多伤心呢,姑且让她多喘两天气儿,让我好好算一算总账。况且这青运帮狼潭虎穴,纵使有人不舍得她死,想要来救,我也得提前有个准备不是?趁她活着将其一举歼灭,也省的她死后有心人再来找我报仇。”
董国生不能不听出他话里玄机,当即脸色一僵,旋若无其事的恶言附和道:“那是自然,只是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万不能留久。”
正说着,白骨匆匆自门外走来,俯身贴耳,对霍三爷说了几句悄悄话。
“此言当真?”霍三爷腾得下直起身子,满脸洋溢着红光。
白骨道:“我亲自去看了,只是去时景象将消,但同小麻所描述的也没什么两样。”
霍三爷一掷拐杖,一应声道:“太好了太好,我这副身子算是有救了。”
说着就瘸腿趔趄的往外疾步,途径董国生,几言送客,“董司令啊,我还有事,就恕不远送了,哦,对了,晚上的宴席我会去参加的。”
董国生望着他这着急忙慌的背影,不禁诧异。
平嫣猜到是小麻得手了,暗暗放下心来。
她虽与董国生有血海深仇,但此时也不知怎么的,就想问一问董长临的现状,竟鬼使神差的开口,“长临怎么样了?”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董国生一脸轻蔑鄙薄的扭头,斜睨了她一眼,又想起长临那样乖谨恭顺的孩子竟为了她忤逆父命,不要性命的在雪地里跪了半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语带讽刺,“你还有脸问起长临?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说着便甩袖转身,军靴沉重。
平嫣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今日的举止言行,说不出的奇怪。
不过,这一切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最迟明天,她就会等来霍三爷的死讯。
现在,她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白衡。
腊月寒冬,雪天无常。铅云堆来,天地似乎又被蒙在了一个充满沙障墨痕的玻璃瓶子里,压得人喘不来气。可平嫣却很欢快轻松,被拘押着走,雪粒子落了她满头满身,如落香如故的白梅。
而雪下得更大了,在林立雪的眼睛里,却是压抑沉闷的。
那泼天而落的白雪更像是孝衣白幡,带去她父亲的命。
她泪眼朦胧,雪花落了满头,冰冷至极,可还是毫无感觉,似乎这样便能再陪着父亲多走一段路程。
寸步不离守在她身后的丫鬟看到王袖过来,正要开口,王袖做了个噤声手势,一摆手,丫鬟忙悄悄走远了。
王袖拿了个鹤翎大氅缓缓靠近她,满眸不忍怜惜,轻轻替她披在肩上。
林立雪却如受惊的小鹿,心惊胆战的弹开身子,见来人是林恒,更是满脸惕心,高扬起一直握在手里防身的水果刀,对准王袖,冷声道:“你滚,不要靠近我!都是你,害死了爸爸,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你最好马上把我放了,要不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王袖眼神哀伤,视若无睹的靠近,迎着乱雪,林立雪彷徨捂住的后退。
他却停下步子,弯腰捡起雪地里的大氅,小心翼翼,动作细腻的拍落沾上的雪,心中抽痛不已,“小姐,还记得这件衣服吗?”
林立雪看都不看,嘶声吼道:“你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深吸一口气,抱紧怀里暖烘烘的大氅,像是贪念曾经的温度。
在风声鹤唳,雪花迷乱中,他抬起脸,眸中含泪,像是透过世事变迁,触到了当年竹马青梅的情意。
“每年冬天下雪时,我在大雪中练武练兵,你怕我冻着,就会瞒着督军,眼巴巴的给我送来这件大氅,可我知道今年你不会再给我送了,因为沈钰痕来了,他不费吹灰之力的拿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他脚步平稳的走来,徒手握上她手中的刀,一把抢来,扔进雪地里,刀刃穿过手掌血肉,鲜血弥漫。
他用这只沾了滚烫鲜血的手紧紧扣住林立雪的两只手,另一只手一展大氅,硬是严严实实的裹在了她身上,“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往后每年冬天,换我来为你披上。”
林立雪恶狠狠的瞪着他。
他被那视若仇敌的眼神狠狠刺了一下,却还是温柔的笑着,手指缓缓摩挲上她的脸颊,“今晚我就去替督军报仇,这样你是否能不再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