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经理领着铁明一起视察码头的情况。
江上水雾缭绕,比铁明刚来到码头时还要浓。两个人走在江边,就好像走在仙境中一样,伸手不见五指,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纱似的看不真切。
“宋经理,今天不知怎么了,江上雾特别大。”
“今天天气有点莫名回暖了,水汽容易凝结。”
“对对。”
黄经理听不懂铁明说的水汽凝结是怎么意思,装作自己听懂了似的点头,突然感觉自己就好像一个小学生一样,什么都不懂。
“宋经理,我们慢慢走慢慢看,这里景致难得,就好像仙境一样是不是。”
黄经理突然幽默了一下,说什么“人间仙境”这类充满诗意的词汇。铁明听后表情反而凝重了,对黄经理说道:
“是仙境,更是陷阱。”
“哦——”
黄经理拖长了声音,惊叹于铁明的文字能力,能把这两个谐音字解说得那么恰当,厉害真厉害。
他满是敬佩地说道:
“宋经理,你说的对,这里到处都是陷阱。”
铁明迈着方步,一步一步慢慢悠悠的走在江边,仔仔细细观察着码头的作业情况,说道:
“雾里看花,不相干的人看到的是美景。”
“那么我们看到的就是敌人的迷雾阵。”
黄经理指着这满江的雾气,说道。铁明若有所思,继续慢悠悠地走路。
一会儿,两人上了一座钢桥。
“哗——哗——”
他俩刚把脚踏上这钢桥,桥下的江水就翻涌起来,把桥顶起来,左摇右晃的可怕极了。
“妈妈!”
铁明一上来就后悔了,这桥忒吓人了,好像一只匍匐在江面上的巨型怪物一般,高高地拱着背,安静地睡着。他俩胆子大到敢一脚踩上去,惊扰了怪物的安眠,怪物就发怒了。
“你们给我下去,不要踩在我背上。”
又一个大浪涌过来,桥晃得更加厉害了。铁明感到一阵阵头晕,一把抓住了栏杆。
“宋经理,你还好吧?”
黄经理忙上前查看他的情况。
铁明摆摆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说:
“不妨事,就是站不太稳。”
“我扶着你吧。”
黄经理提议说。
那可不好,那成了什么样子,你比我年长,我能让你扶着我?那多没礼貌,旁人看来多难看呀!
铁明连忙拒绝,宁可自己抓着栏杆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也不愿黄经理来扶自己。黄经理自己早就走惯例这样摇摇晃晃的桥,脚步稳当,和走在陆地上差不多。
他见宋经理走得慢,只好调和他的脚步,也慢慢走。
远处的高楼大厦藏在浓雾中,就好像海市蜃楼一样奇妙。沁心要是见了此番美景,一定会瞪大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而近处呢,江水翻涌,透过钢桥的缝隙看浑浊的江水好像沸腾了一般,能把桥上一切秘密吞吐不见。
“深海里充满了争斗,海面上才会浪涌不歇。”
铁明触景生情,有所感悟。
“宋经理,你们读过书的人看到的东西就是不一样,我每天都在江上,看江水翻涌,早就已经习惯了,麻木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你就能看出深海里的斗争。”
“哪里,就是突然想到了而已。”
“呵呵。”
黄经理笑将起来,看着起伏不停的江面说道:
“海底的斗争谁见过了,不过我们都知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所以每种鱼的数量都是平衡的,每种鱼都能生存。”
“说得对极了。”
铁明称赞道,补充了一句:
“每种鱼都能生存,但再厉害的鱼都不能称霸这个大江。”
黄经理像是想到了什么。这就好比林氏在上海的地位一样。铁明扶着栏杆,望向辽阔的江面,一阵海风吹来,衣服里灌满了风。
“鲨鱼是很厉害,但就那么几条,小银鱼是很弱小,但是数量何其之多。”
黄经理露出了叹服的神情——这个大学生经理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不用像自己这样大声嚷嚷,但是每一句话都能让人听进去,感觉有道理。
“宋经理,你说得太对了,我们再走走?”
“好。”
正当两人像一头沉沉暮年的老夫妻一样慢悠悠地走在桥上时。一个担着一担货物的工人从桥的另一头走来。
小扁担“咯吱咯吱”地就像唱曲儿一样,配合着挑担人的步子,颇有观赏价值。铁明看得呆了,这同样是走在这害了癫病的桥上,为什么人家能走得这么稳当,而自己就像个刚学步的小孩?
“黄经理。”
挑担人一见了黄经理就点头问好。黄经理喊住他,让他放下扁担,就给铁明介绍说:
“这是我们宋经理。”
“宋经理。”
“去吧。”
黄经理摆摆手让他走吧,那人便重又挑起扁担,脚步轻快地走了。
“这工人挑担有两下子,怎么晃的桥还能走得稳当。”
黄经理指着挑担工人的背影说道:
“他们挑担挑了好多年了,走这样的桥根本不算什么,要是碰上下雨刮风的天气,桥上滑溜溜的,照样要挑担。”
铁明想象着这其中的辛苦,便问黄经理:
“这样有经验的熟练工人,报酬一般怎样?”
黄经理的脸色变了一下,抿了抿嘴,好像说不出口的样子。
“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吗?是不是工人的报酬都被你这个大黄蜂给剥削了呀?还瞒着上级?”
铁明看着黄经理,暗暗地想着:现在的资本家个个都是属猴的,猴精猴精的,就知道剥削下级,欺瞒上级,把辛苦工作的工人盘剥得枯树枝一样,别说果实了,一点树叶都不剩。
“宋经理,我们林氏给他们的工资不算低了。”
“那是多少?”
“这个嘛——”
黄经理低着头,挠着头发,实在说不出口。
“你说好了,我就想了解一下。”
“好,像刚才那位熟练工一天能挣一块钱。”
“什么?”
铁明暗暗在心底唏嘘,这太低了,这都还不到自己一顿中饭的钱呢。
黄经理已经把价钱说得高了,其实只有十年工龄的熟练工才有这个酬劳,很多工人累死累活,一天也就几毛钱。
这些钱够什么使的?按照当时上海的消费水平来计算。普通人一天三顿饭就得3毛钱,还得租房,还得买各种日用品,还得买衣服鞋子。如果再添上老婆孩子,一家人的日子该过得多紧巴。
而这些工人,一天两班倒,要干十二个钟头,这么高强度的作业,难以想象林氏会这么压榨工人,把当作牲口来使唤,那还不如牵头驴牵头牛牵匹马来驼运货物呢。
铁明不禁为工人感到不公。
黄经理把铁明脸上的表情变化都看的清清楚楚的,看他面露不忍,和之前路过码头的那些大学生那些老教授那些年轻的小姐们一样,呵呵,你们都是有良知的人,同情心泛滥,恨不得把自己的衣服剥下来给工人,把自己的碗里的饭分出来给工人。
“呵呵,你们行善积德,你们是活菩萨,我们就是万恶的资本家!”
黄经理斜眯着眼,翘起了一边嘴角,看着铁明,又想着:怎么这个宋经理也会和他们一样,他是哪跟神经搭错了?他怎么能有妇人之仁呢?
铁明看着在码头上像蝼蚁一般辛勤工作的工人们,正义之心就像桥下的江水一般翻涌不停。但他什么也不能做,这身西装就像枷锁一般紧紧地束缚住了他,让他成为和大林一样贪婪吝啬的资本家。
“敲人骨髓,吸人鲜血。”
铁明痛恨这种行为,命运却要他成为这种人的领头人。
“黄经理,这个酬劳是什么时候定下的?”
“好多年了,一直没增没减过。”
好多年了还是这点可怜巴巴的酬劳,铁明不禁要摇头了,什么地方的酬劳不是年年涨呢?林氏竟然能坚持好多年不涨一分钱。工人也不会造反,怕是都麻木了。
铁明又陷入了沉默当中。黄经理忍不住了,像是提醒他似的说道:
“宋经理,我们林氏从不亏待工人的,这个工钱合情合理,况且我们还给他们包吃包住,哪里差了?”
“他们吃的是?”
“盒饭。”
“住的是?”
“大棚屋。”
铁明又要苦笑,那和养猪养鸡有什么分别。盒饭里有肉么?工人干的可都是力气活儿,住的地方挡风遮雨吗?上海的冬天那么冷。
“宋经理,我出来这么多年来,在码头也干了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过工人,你是第一个。”
“其实他们和我们是绑在一起,他们是给我们干活,我们不但要给他们钱,还要说声谢谢。”
“哪里要说谢谢。”
黄经理露出一脸不屑的表情来。
“做企业就是做良心。”
“良心?”
黄经理听得脑袋里嗡嗡的,他在码头这些年,好几次被人骂“没良心”“黑了良心”,他摸着自己的胸口,也不知道里头装着的是不是良心。
“我们林氏难道没有良心吗?宋经理你这话说的。”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黄经理,你误会了。”
黄经理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不耐烦,他不想再讨论什么“良心不良心”的话题,这和读书人说话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