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月余,宁府萧条萎靡之象有增无减,凝重沉寂之气蔓延至每一个角落。经历莫念聪登门拿人、兴师问罪的剧变后,宁府上下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如非必要,不肯多说半句,生怕稍有不慎被牵连其中,毕竟,那位铁面无情的莫大人对二夫人尚且不留情面,以他们卑贱之身又如何敢去招惹。安瑞祺受宁风所托照看宁府,闲暇时常会来宁府走动,因其性情谦和,待人宽厚,才智过人,深得家仆丫鬟信赖。下人们平日里或多或少会仰仗他的帮助,每遇困难,少不了请他出谋划策。然而,当他们眼见安瑞祺联同莫念聪一道为难郁梅,在二夫人被捕时袖手旁观,难免心寒。加之今晨一道圣旨传遍京城,如今城中无人不知他王爷之尊,今非昔比,岂是他们所能攀附。因此,如今再见安瑞祺,众人皆心有戚戚,不敢上前行礼搭话。察觉到家仆们脸色阴沉,如乌云罩顶,丫鬟们泪眼汪汪,欲言又止,安瑞祺心中甚是感概。他以一如既往温和的目光看向惶恐不安的人们,眼角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众人见安瑞祺全然没有王爷高高在上的架势,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后又见管家跪在地上迎接,也纷纷跟随之跪下磕头问安。
“各位请起。尔等与我相识多年,行此大礼倒显得生分了。”说完安瑞祺亲自将管家扶起。
安瑞祺言辞恳切,着实让管家受宠若惊。管家愣了愣,怯生生地回道:“王爷……小人怎当得起……”
安瑞祺浅浅一笑,不再多言,径直往前走去,见状,家仆丫鬟们心头顾虑尽消,争先恐后冲上前去向安瑞祺哭诉近日苦况。头领正要挺身驱逐,却被安瑞祺以眼神阻止,只好垂手退后。心里嘟囔:主人心里亦苦,你们怎忍心再烦扰他!下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似有说不完的悲戚,安瑞祺耐心听着,不时宽慰几句,直至管家出言责斥,众人一哄而散,他方能迈步离开。
一路畅行无阻,不消一会儿便来到宁雪所居住的别院。
芳桃遥遥望见安瑞祺的身影,双眼一红,后又想起其已贵为王爷,不知该如何行礼方为合适,一时手足无措,哽咽道:“王爷……民女……”
安瑞祺向她微微点头,笑道:“无需惊慌。芳桃,替我去把郁梅寻来。”
“可二小姐……”芳桃身体一颤,没有把话说完。自二夫人被捕,宁雪寝食难安,身体日渐虚弱,不愿见人,于是,宁镇海只派芳桃一人日夜不离照料宁雪。然而近日宁雪变得喜怒无常,芳桃为此遭了不少罪,此时在房门外徘徊,便是被宁雪赶出房间后无奈之举。
安瑞祺轻叹一声,说道:“我这便去看看她。”
芳桃把安瑞祺带进宁雪的房间里,见两人无其他吩咐,便匆匆离开去找郁梅。
分明是烈日当空之时,房间里却昏暗无光。在厚重的帘帐笼罩下,冷冷清清的华室再无白昼,黑夜的孤寂一点一滴地渗入人心,最终汇成绝望的深潭。
“身体好些了吗?”安瑞祺站在屏风外,温和地问道。
“如何能好……”宁雪心有郁结难舒,愠怒难平,语气中隐含敌意。
“宁雪,我知你心中所虑,今日来见你,是想要告诉你,你和段明的婚约不复存在,往后,你不必再为此事忧心。”深知宁雪对自己心存怨怼,为免她动气伤身,安瑞祺匆匆告辞。
“祺哥哥……我还能这样唤你吗?”隔着帷幔,宁雪细弱的声音幽幽飘来,转眼被一屋寂静所吞没,朦朦胧胧的,让人听得不真切。
“无论我是何身份,我还是从前的我。”安瑞祺停步,沉静地回道。
“祺哥哥可是要说,即便你成了王爷,也不会嫌弃小悦寒微之身?”宁雪咳了几声,语带凄怆地继续说道:“只可惜,她死罪难逃,试问你要如何和她相守一生?”
轻如丝线的话语瞬间化为锋利的冰棱,狠狠地刺入安瑞祺的心,不经意间触碰到深藏在他心底的伤痕。霎时,安瑞祺但觉胸口像被撕裂般剧痛,身体不由自主晃了一下,双眸里的光华顿失,余下无尽的黑暗。尽管并非如宁雪所说,她死罪难逃,可他和她确实无法相守一生。“莫大人明察秋毫,自会还她清白。”沉默半响,安瑞祺清冷地回道。
“眼下一无证据,二无证人,就算莫大人是再世青天,又能如何?祺哥哥何必自欺欺人。”宁雪嗤笑道。
“虽无证据,但有证人。”安瑞祺淡然一笑。
宁雪听出安瑞祺此言绝非虚张声势,心头狂跳不已,声音随之而颤抖。“不知祺哥哥所说的证人是何人?”
“郁梅。”安瑞祺平静地回道。
宁雪听后更是心焦,追问道:“郁梅对我忠心耿耿,又怎会为她开脱?”
“若我许她侧妃之位,她未必不肯如实相告。”说完,安瑞祺又是一笑,心中一片苦涩。
话音刚落,宁雪瘦弱的身躯连同被扯下的帷幔一并跌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宁雪!”安瑞祺快步上前,俯身搀扶,却被宁雪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不放。
“你不能娶她……”宁雪含泪看着他,灼灼目光里暗潮汹涌。
安瑞祺顺势坐下,凝神不语,目光极其坚定。
半响,宁雪松开双手,破涕为笑。“祺哥哥,我真傻,竟信以为真。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你舍不得让小悦伤心,自然不会另娶他人,如此浅显的道理郁梅不会想不明白。”
安瑞祺垂眸,摇了摇头,轻声回道:“宁雪,我没有骗你。只要她在公堂上说出当日之事,我便会娶她,照顾她一辈子。”护国公的尊位、皇族的血统彻底断绝了他多年来的念想,自此,头风宿疾复发,锥心蚀骨之痛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使他不得片刻安宁。尽管如此,他一未声张,二未服药,暗自寄望这病痛能掩过萦绕于心挥之不去的悲痛。如今他不敢再去奢求些什么,只盼她能忘了他,好好活下去,为此,纵然要他以命相抵,他也在所不惜。命案不见转机,他无路可走,故而出此下策。成败就在明日,他不容事情有变。唯有许以妃位,方能免除郁梅后顾之忧。
闻言,宁雪怔然,全身僵直,面如死灰,泪光盈盈的眼眸里看不出一丝生气。“你若肯娶我,我愿替小悦作证……比起郁梅,我的供词更能令人信服,不是吗?”宁雪伸出冰冷的双手,握住安瑞祺一手,低声呜咽道。
安瑞祺揉了揉眉头,面上浮现出些许无奈。“好好养病,大哥不日便会回来。”语毕,安瑞祺起身要走。
“你既能娶郁梅,为何不能娶我?”宁雪声嘶力竭地问道。难道除了她,这世上再无一人值得你放在心上?难道于你而言,只要不是她,谁成为你的妻子都无关紧要?你怎能娶郁梅……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葬送自己的一生!
安瑞祺仰天一笑,回道:“宁雪,我的妃子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个名分,一生荣华。如此一来,你嫁予我与嫁予段明何异?”
宁雪见安瑞祺神情冷峻,不禁失声哭道:“我想要陪在你身旁,仅此而已……”
“宁雪,你对我是何用心,我心里有数,此事莫要再提了。”说完,安瑞祺把芳桃叫进房来,然后便大步离去。
祺哥哥,你错了……你根本不懂我对你的心意……无妨,早晚你会明白,我能为你舍弃一切……目送安瑞祺远去,宁雪咬咬牙,暗暗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