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四五点他不停地做梦、不停地做梦。大梦、梦、长梦、短梦……跟过电影似的,搅扰着他原本衰老的肉体。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十来岁的时候,他住在无畏又胆的少年躯壳里,看见不幸又残忍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发生——饿死的、被打死的、被鬼子枪杀的、被村里人斗死的……他梦见大风把自己卷到空中,等自己摔到地上时,一睁眼家里几口人不见了,他以为是饿死了被邻居抬走了,老马急得趴地上呜呜呜地哭;他梦见他大(父亲,老马的父亲)好几没饭吃,一个人躺在炕边,脸色白得快不行了;他梦到他妈躺在炕里面,等着钱救命,可老马怎么也借不来钱……只要梦到家里人过得不好,梦醒后的七旬老头一定得花段时间来消化自己冷如冰硬如铁的心情。
流了几滴清泪,不知道凌晨几点,老马又睡着了。睡着后他梦见自己去看社火,在人群里偶然看见了儿子兴邦,他确定那人就是他儿子马兴邦,但是那人躲躲闪闪的不愿意见他。听人他过得不好,老马心酸地站在原地冷望,旁边的千百人喜滋滋闹哄哄地从他身边如河流一般擦肩而过,社火队走了、群众也走了,他却抬不起脚、走不了路……
临醒之前,老马还梦到了桂英她婆和她妈,梦见和她们话、吃饭、种麦子、摘绿豆……梦见家里人一起劳动继续生活,算是一种幸运,特别是在梦里看见已故多年的家人,更是万幸,可惜多数梦醒后,做梦的人心情沉重。
忧赡老人不止老马一个。下午四点半,干了一活疲惫至极的钟能带着东西往回走。坐在公交车上的老汉,想起近来儿子日日醉酒,铺子彻底撂下了,白睡到下午两三点,凌晨喝酒喝到夜里两三点——这叫什么日子!任是谁如此下去,怎会不废掉。方才正上班呢,学成带着哭腔给自己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钟能一听那口气,知道孩子又被打了,心疼得一边扫大街一边生闷气一边抹眼泪,乌黑的脸上因为痛苦而更加褶皱。
回忆的时候,钟理他奶奶性格暴躁,动不动操棍子、用手掐、巴掌扇,一辈子打婆婆打老公打孩子,钟能在一种高压的环境下长大,生性略略怯懦,或者谨慎过度。后来娶了钟理他妈,也是个暴脾气,在自家门口撸起袖子跟人骂架是常有的。钟能从不怪她,反感激她。村里人势力,哪个不畏强欺弱?钟理他妈的泼辣跋扈也是被逼的,到底是为了过日子。
一个性格极强的人,身边必有一个生性极柔的人。钟能的父亲是这样的性子,钟能自己也是。四毛病像基因一样往下遗传,有时候反观自己,身为父亲更像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