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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黄雀在其傍(四)(1 / 1)

承徽宫,众人散尽,萧逐陪着潘若徽待了一会儿,便也离去了。

翠绡端了盏红枣雪蛤进来奉上,此刻左右无人,她便露出了毫不遮掩的笑意,“娘娘,今日这场,咱们可算得上是大获全胜?”

潘若徽眉目不动,脸上早已没了半点憔悴苍白之色。

她搅动着羹汤,语调四平八稳:“事情才完了一半,还不到高兴的时候。”说着,她抬眼看向翠绡,“敬慈宫那边都安排好了?”

“您放心,奴婢亲自去办的,定保无虞。”

她点点头,“那就好。”

抬手轻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潘若徽这会儿想起来那日相蘅来拜见自己时,说的那几句关于漆斑木的话,还深觉庆幸。

“还好相蘅无意中多说的那一嘴,叫本宫对那绣屏上了心,方能在敬慈宫送来当下便查验出了门道。”她眼底透着森冷,唇角一勾,“难为圣母皇太后,寻了那么多头道的当门子,最后本宫和孩子却还是平平安安的,叫她失望了。”

翠绡也是后怕。若非有楚王妃那句话,主子收到圣母皇太后所赠之物,或许还会欢喜、还会日夜摆在身边呢!又有谁会知道,她当祖母的,竟会在里头藏那么多滑胎之物,一门心思地要害自己的亲孙子!

思及此,她恨恨道:“那个梁太后,您进宫这些年,一直对她尊敬有加,她却还能使出这份儿毒计害您,当真是狠毒!”

“也是我痴,还当自己能为着皇上爱屋及乌,小心敬事圣母,圣母便也能认了我这个儿媳,搁下我潘氏的出身……”潘若徽长长一叹,跟着话锋一转:“现在这样,也好,她既不容我,我也不必容她,谁又不会算计呢?最好算计来算计去,往后这宫里,就只剩我与陛下两人,这才好呢……”

外头开始落雨。

潘若徽踩上鞋走到窗前,看着顷刻间便成瓢泼之势的大雨,心中却蓦然升腾起一阵快意。

太后娘娘啊!若非你在屏风中做手脚,企图一箭三雕,既要害我,又要嫁祸楚王妃,还要使潘氏与楚王、相氏结仇,我也不会伙同施太医,假称龙胎不稳,引你入套不是?

龙胎不稳,受害的是我,皇上会怀疑所有人,但他唯独不会怀疑我。

谁会怀疑,那糕点里的红花是我下的?

又有谁会知道,宋移丰与孙持方两人见证之下挖出来的那红花,竟是我这个受害者买通了敬慈宫的宫人,提前埋进去的?

现在好了,德妃以为自己做了你的杀人刀,自是要恨毒你了!贤妃呢?你这样害她的妹妹、危及她的家族,她也不会再甘心做那与世无争之人了吧?

至于德妃与贤妃……

等该放的信儿放出去,这两个人,还怕斗不起来吗?

斗吧!斗吧!她心道,你们这些人,都去斗吧!等你们一个个都倒了,就像当年的裴瑶卮一样,全都死绝了,皇上身边就只有我——就只有我,才配入主长秋!

就只有我,才配陪着他,一生一世!

裴瑶卮从显粹宫出来,刚一到和寿宫,外头竟就下起了雨来。

宋姑姑和颜悦色地引她进暖阁,李太后正盘膝坐在罗汉榻上,闭目捻珠,手边矮几上早早摆好了一副棋盘,内里搁着一炉檀香,香雾缭绕间,如画中观音,安详可亲。

宋姑姑近前低声禀道:“娘娘,王妃到了。”

裴瑶卮上前施礼:“儿臣参见母后。”

李太后睁开双目,点头唤她起身。

承徽宫前,特地被她点了名叫过来,裴瑶卮一路上已准备好了说辞,还当今日之事,李太后起了疑心,说不得要好生盘问自己一回。谁料,这会儿,她却只将她叫到跟前,命她入座与自己手谈一局。

见她面色微怔,李太后还问:“怎么,不会?”

裴瑶卮回过神来,笑道:“儿臣棋艺不精,怕母后见笑。”

李太后摇头一笑,叫她只管落子就是。

一局棋,开头下到末尾,耗进去半个时辰。

最后,却是棋艺不精的楚王妃赢了。

李太后将棋子轻轻掷回棋盒里,淡笑道:“看来真正棋艺不精的,却是哀家!”

“母后说笑了,是儿臣侥幸罢了。”

李太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半晌,摇摇头,“你不是侥幸,你是上了棋局,便打定主意要赢的人。”

裴瑶卮抬首看向她。

“同你下这一局棋,哀家很累,你让哀家想起了与先帝手谈时的感觉。”

她有些意外,垂首道:“儿臣不敢。”

李太后对她的谦辞恍若未闻,只继续道:“先帝曾对哀家说过,他不喜欢下棋,可一旦入了棋局,就定要做那个胜者。”

“你与先帝的手法很像,乐于蚕食,不喜鲸吞,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狠心,绝不会给对手留下退路。”

“但是,蘅儿,”说话间,李太后话锋一转,道:“你可知,先帝在时,手中棋局无一落败,可他弥留之际,心中却有悔恨。”

悔恨?

先帝么?

裴瑶卮不解,“先帝……悔未尝一败?”

李太后含笑摇头。

她没有告诉裴瑶卮先帝悔的究竟是什么,只对她说:“细心、耐心、狠心,这些你都有。但在哀家这里,你是哀家的儿媳,哀家只希望儿媳在儿子身边,更能多一些慈心。”

“毕竟妻贤夫祸少。你明白吗?”

李太后说这些,自然是为萧邃考虑,但裴瑶卮听着,内心却也动容。

已经很久没有人教过她善良了。

她厌倦争斗,却从不害怕争斗,为她担心的人不是没有,但这些人里头,多数都是怕她吃亏、怕她输的。殊不知,她心里恐惧的从来不是落败,而是一颗心狠过了劲儿,一双眼被仇恨迷住,到最后收不住手,牵害了无辜,也将自己的路走绝了。

她起身,朝着李太后恭顺一拜,道一句母后放心。

离开和寿宫时,雨势小了些。

走出没多远,裴瑶卮便见到了候在拐角处的孙持方,她心中对此早有所料,近前见礼,问道:“这样的天气,内相站在这里做什么?”

孙持方心中叫苦,心说,还能做什么?还不是为皇上候着您这位楚王妃!

“禀王妃娘娘,奉陛下口谕,请娘娘凌云殿一见。”孙持方脸上挂着笑,只道陛下心中不安,知道今日委屈了王妃,想着总得赏些什么以作安慰,否则实在过意不去。

裴瑶卮也未推让,便随他去了。

凌云殿,她已经很久未曾来过了。

前世,她曾在这里辅佐晏平帝治国,也曾在这里,舍去全部的尊严,跪求夫君放挚友岐王一条生路。如今时过境迁,曾经美好如镜花水月,再度踏足,她所记得的,只剩这座殿阁中曾传出过的那一道道予她噬骨之痛的圣旨。

大殿清寂如许。

萧逐负手立在窗边,看上去很孤独。

裴瑶卮忽然想起适才和寿宫中,李太后与自己说的那些话。她想,萧逐似乎与先帝是一样的,至少到现在,他经手的每一局棋里,他都是胜者。

与萧邃争帝位,他赢了,与自己争萧还的命,他也赢了。

那他可曾有过悔恨?

蓦然间,窗边的人一回头,将她从无边的苦思中惊了回来。

裴瑶卮低头近前,袅袅一拜,“陛下……”

萧逐来到她面前,“今日之事,委屈你了。”

“陛下言重了,妾哪里委屈,倒是圣母皇太后此般……”她说着,怯怯抬眼望向他,道不尽脉脉心疼,“陛下很为难吧?”

为难吗?

母亲自作聪明,背离自己行事,已不知有过多少回了。过去他为难,可今日之事,他更多的是厌烦。

——即便,他很清楚,母亲亦是遭人算计,被人做了筏子。

“加害贵妃之事,你相信是圣母所为吗?”

萧逐脸上没什么明显的情绪,看似就如同一个伤心的儿子在寻找安慰一般,可裴瑶卮却清楚,他在怀疑自己。

她捂着心口,摇了摇头,一副困惑的样子:“陛下,您相信这世上会有残害自己血脉的祖母吗?”

萧逐微怔,又听她继续道:“圣母可怜,贵妃也可怜,与这二位相比,妾又算得了什么?妾倒希望真是因着自己的疏忽,才惹了这一回的祸事,也省的如今后宫不宁,陛下也不安……”

“胡说!”萧逐皱眉打断她的话,“你若卷进来,朕难道会安宁吗?”

顿了顿,他又道:“自然了,皇兄便更不安了。”

似是带着打趣般的笑意,可其中的试探之意却也分外明显。

裴瑶卮愣了愣,也不说话,只慌忙垂首,别过头去,携帕拭泪。

萧逐目光微微一动,问道:“怎么,皇兄待你不好么?”

“朕可听说,自婚后,皇兄格外爱惜嫂嫂,非但夜夜宠幸,还恨不得形影不离呢。”

他的尾音落得很轻。

裴瑶卮有时候不明白,这世上怎么就这么多人,即便自己不舒服,也非得去刺激别人?

——即便很多时候,她自己也会做这样糊涂的事。

她勉力挤出几滴眼泪,欲语还休地望了他一眼,啜泣道:“陛下……求您别说了……您明知道的,楚王殿下怎么会真心待妾好呢,不过都是为了做给人看罢了……”

“是妾福薄,没有嫁与心上人的命,怨不得旁人……”

她顶着这样一副容颜示弱,萧逐只觉心头一动,仿佛许久未曾经历过的悸动也在一点点复苏。

他明知道,瑶卮是不会这样的。

自己的皇后,生了一副比男儿更强硬的傲骨,他此生只见她对自己示弱过一次,便是当年为萧还请兵求援之时。

可惜,就那么一回,自己终究未曾如她所愿。到最后,萧还死了,她与自己,就此形同陌路。

天知道,多少个彼此折磨的日夜,他渴望的,便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的爱妻能如眼前这女子一般,对自己流一流泪、服一服软。

恍然间,他伸出了手,冰凉的手指缓缓触碰到她细腻柔滑的脸颊,沾上一滴温热的泪。

裴瑶卮心头一紧,脸上的怔愣之色毫无破绽,就这样抬头看向他。

这一记相触,如同一个开始,萧逐微顿之后,却是近前一步,双手捧起了她的脸。

女子的肌肤温暖,柔软,滑如锦缎。

他拿过她的帕子,给她擦泪。

“嗯,朕知道,朕的蘅蘅很是委屈。”

他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又是这样的一声称呼,她听得心慌,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在唤谁。

他的手沿着她的脸颊,一点点滑至双肩,滑过双臂,握上那纤细的腰身。

他将她温软的身子抱在怀里,低声在她耳边道:“你放心,你是朕的,迟早,都会回到朕的身边。”

极尽温柔的语调,不知在向谁许诺。

楚王妃离开凌云殿时,雨彻底停了。

殿中旖旎散尽,孙持方悄声进内,俯首唤了声陛下。

萧逐坐在案前,手里拿着副折子,未曾抬眼,只问:“问过镜影了?”

孙持方应了声是,又道:“都问过了,并无可疑之处。此番之事,楚王妃应当是无辜受累。”

萧逐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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