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轩跪在槐树下,眼前是常年支在槐树下废弃的青石碾盘,蜡架上插着拳头粗的大红蜡烛蹿起半尺高的火苗儿,香炉里的紫香稠如谷苗,专司烧纸的人把一张张金黄的黄表纸连连不断扔进瓦盆里,香蜡纸表燃烧的呛人的气味弥漫在燥热的庙场上;他的身后,跪倒着白鹿村十二岁往上的全部男人,有的头戴柳条雨帽身披蓑衣,有的**着膀子,木雕泥塑似的跪伏在大太阳下一动不动。碾盘的一侧置放着一张方桌,另一侧临时盘起一个大火炉,三个精壮小伙只穿一件短裤,轮流扯拉着一只半人高的特大号风箱,火焰在阳光里像万千欢舞的精灵,火炉烘烧着三只铁铧和几支钢钎儿。锣鼓家伙在大殿里头敲着。一个伐马角的小伙子从庙门里奔跃而出,跃上方桌。锣鼓家伙班子也跟随出来,在方桌周围继续上劲地敲着。侍守火炉的人用铁钳夹住一只烧成金黄色的铁铧送到方桌跟前,伐马角的小伙拈来一张黄表纸衬在手心去接铁铧,那黄表纸呼啦一下就变成灰白的纸灰,小伙尖叫一声从方桌上跌滚下来,被接应的人搀扶走了。第二个马角从庙里奔到槐树下,一只脚刚跨上方桌沿儿就仰面栽倒下来。第三个马角和头一个如出一辙,刚抓住铁铧就从方桌上跌翻下去。锣鼓家伙班子第四次从庙里送到祭台上来的马角是鹿子霖,他跳上方桌时浑身扭着,双臂也扭着舞着,大口吹出很响的气浪;他一把抓住递到脸前的铁铧,手心里的黄表纸完好无损;当他再去接一只筷子粗细的钢钎时,从桌上落马跳下了。白嘉轩霍的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膝头上沾着两坨黄土佝偻着腰走进了老爷庙的大门。
白孝武监守在大殿里,看见父亲走进门来,迎上前企图劝他出去。白嘉轩一甩手走到关公神像跟前,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作揖长拜之后就跪伏下去一动不动。他的周围跪倒了一大片男人,等待神灵通传自己。锣鼓家伙更加来劲地爆响起来,在庙堂里嗡成一片,香蜡纸表的气味令人窒息。白嘉轩起初觉得鼻膜涩疼,随之变得清香扑鼻,再后来就嗅不出任何气味了;锣鼓家伙的喧嚣充耳不闻,只见那些鼓手锣手家伙手使劲地挥动着胳膊,却敲不出一丝声响来,大殿里变得异常清静;他觉得手足和身躯渐渐变得轻如一张黄表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胸腔里残留着凡人浊气,需要张大嘴巴连续呼吐出去;那一瞬间似乎是最后一口污浊的胸气喷吐出来,他就从关公坐像前的砖地上轻轻地弹了起来,弹出了庙门。人们看见,佝偻着腰的族长从正殿大门奔跃出来时,像一只追袭兔子的狗;他奔到槐树下,双掌往桌面上一按就跳上了方桌,大吼一声